“收到。明天见，小花匠。”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秋日的阳光透过“朝暮”的玻璃窗，暖洋洋地洒进来，将各种鲜花照得娇艳欲滴。空气里浮动着甜馨的花香。

温昀像往常一样开店，修剪花枝，整理订单。他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试图把昨晚那些混乱的思绪挤出脑海。低血糖的事，他听了秦觉的建议——虽然极其不情愿承认——在随身背包和柜台抽屉里都放了几颗巧克力和水果糖。

上午平静地过去。下午两点多，玻璃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

温昀正在给一盆蝴蝶兰换植料，闻声抬头。阳光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眼，才看清逆光走进来的人。

还是秦觉。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下身是条卡其色的休闲裤，衬得腿愈发笔直修长。他手里拿着本文件夹，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有点坏的笑。

“下午好呀，小花匠。”他走过来，目光在温昀脸上扫了一圈，像是在确认他的气色，“今天脸色不错，看来有乖乖听话？”

温昀放下手里的铲子，语气平淡：“秦老师，今天又有什么‘理论联系实际’的需求？”

“需求可大了。”秦觉把文件夹放在柜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我们年级下个月有个文艺汇演，我们班出了个话剧，需要点道具鲜花。这事关班级荣誉，我这个班主任，不得亲自来采购？”

他说得冠冕堂皇。温昀看了看那文件夹，里面似乎夹着几张纸。“要什么花？多少？”

“红玫瑰，一打。白百合，半打。还有，”秦觉身体前倾，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拉近了和温昀的距离，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需要一位临时顾问，指导一下这些花儿怎么摆弄才能上台面。我看，你就挺合适。”

温昀：“……我只是卖花的，不提供上门指导服务。”

“别这么小气嘛，”秦觉笑得像只狐狸，“报酬好商量。比如，请你吃一个月不重样的晚饭？或者，帮你打扫一个月花店？再或者……”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温昀的麻花辫和泪痣上流连，“答应你一个不过分的要求？”

他的气息带着阳光的味道，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清爽气息，再次侵占了温昀的私人空间。温昀甚至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那一小片肌肤和若隐若现的黑痣。

“秦老师，”温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冷静专业，“鲜花采购可以，按订单流程走。指导服务，本店暂无此项业务。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推荐专业的花艺师。”

“啧，真无情。”秦觉直起身，拿起文件夹，慢条斯理地翻开，抽出一张纸，却不是订单，而是一张画得有点潦草但能看出用心的舞台设计草图，角落还用红笔标了个小小的物理公式。“你看，我们这剧叫《光年之外》，讲天体物理和爱情的——好吧，学生们瞎编的。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需要鲜花点缀，烘托那种……嗯，宇宙的浪漫和生命的鲜活交织的感觉。”

他把草图推到温昀面前，手指点着那几个位置，神情居然有几分认真：“我觉得，你对‘鲜活’的理解，肯定比那些照本宣科的花艺师强。‘朝暮’嘛，卖的就是一瞬间的鲜活，对不对？”

他最后那句，几乎是贴着温昀之前说过的话复述的，带着点戏谑，却又奇异地戳中了什么。

温昀看着那张草图，又看看秦觉看似玩笑实则执着的眼神。他想起昨晚那杯恰到好处的热奶茶，那颗及时递到唇边的糖，还有伞下那句低沉的“吓到了吧”。

这个人，烦人是真烦人，但……好像也并不全然是讨厌。

他沉默了几秒，伸手拿过了那张草图，目光落在那些标注上。“红玫瑰和白百合的搭配，过于俗套，不适合你说的‘宇宙浪漫’。”

秦觉眼睛一亮：“哦？那温顾问有什么高见？”

“可以考虑星空色系，”温昀的声音恢复了工作时的清晰平稳，“比如蓝色绣球、紫色飞燕草、白色银叶菊，点缀少量香槟色玫瑰或郁金香，营造星云般的朦胧感和距离感。如果预算允许，可以加入一些冷感的叶材，比如尤加利叶或银珊瑚。”

他一边说，一边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笔，习惯性地抵在下唇，思考着，在草图上快速勾勒出几种搭配方案。阳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和镜片上，泛着柔和的光晕。

秦觉没有看草图，他的目光落在温昀抵着笔的淡色唇瓣上，落在他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上，落在他专注而沉静的眉眼间。店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街道隐约的车声。

“怎么样？”温昀画完，抬头问。

秦觉收回目光，看向草图，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非常好。果然找对人了。”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光看草图不够直观。温顾问，能不能屈尊，移步我们学校，实地看看舞台，给点更具体的意见？正好，我下午没课。”

他又来了。得寸进尺。

温昀想拒绝。但看着那张被自己修改过的草图，看着秦觉眼里那点难得的、不带戏谑的认真期待，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什么时候？”

秦觉立刻笑了，那颗小虎牙明晃晃地露出来：“现在？”

于是，二十分钟后，温昀锁了花店的门，坐上了秦觉那辆和他本人风格不太搭的、低调的黑色SUV副驾驶。车里很干净，有淡淡的柠檬味清香剂的味道，和秦觉身上的木质香不同。

育林一中离得不远，几分钟车程。下午的校园很安静，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秦觉带着温昀熟门熟路地穿过林荫道，走向礼堂。

“秦老师！”有抱着篮球跑过的学生大声打招呼，好奇的目光落在温昀身上。

“嗯。”秦觉随意地点点头，手却很自然地虚扶在温昀背后，隔开了好奇张望的学生，带着他往前走。

温昀有些不自在，但没说什么。

礼堂里，几个学生正在布置舞台背景，看到秦觉进来，纷纷喊“秦老师”。

“忙着呢？”秦觉走上前，拍了拍一个男生的肩膀，“给你们找了个外援，花店老板，温昀。来帮我们看看怎么摆花好看。”

学生们好奇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好。温昀不太擅长应付这种热闹场面，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已经投向舞台。

舞台背景是深蓝色的，绘着星河流转的图案，确实需要合适的花艺来衬托。他走上舞台，仔细看了看尺寸和结构，心里渐渐有了更清晰的方案。

秦觉跟在他身边，偶尔问一两句，大多时候只是看着他。阳光从礼堂侧面的高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灰尘在光柱中飞舞。温昀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米白色的发辫，浅香槟金的眼镜，淡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衡量着尺寸，侧脸的线条在光晕中柔和得不真实。

秦觉靠在舞台边缘，抱着胳膊，目光幽深。他忽然想起昨晚伞下，温昀微微睁大的眼睛，和左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也想起更早之前，他第一次走进“朝暮”，那个冷淡的花店老板低头修剪花枝时，露出的那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颈。

某种躁动的、酝酿已久的情绪，在胸腔里轻轻鼓噪。

“这里，”温昀指着舞台一侧的立柱，“可以做一个垂挂式的花艺，用常春藤、空气凤梨和少量白色小花，营造失重感和漂浮感，呼应‘光年之外’的主题。”

他的声音清润，条理清晰，完全进入了专业状态。

“很好。”秦觉点头，走上前，站到他身边，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根立柱。两人离得很近，肩膀几乎相贴。“不过，空气凤梨是不是不太好固定？而且，演出那天灯光一打，会不会反光？”

“可以用特殊的粘合剂，选择哑光品种的……”温昀下意识地转头解释，却猝不及防地撞进秦觉近在咫尺的目光里。

那目光太深，太专注，里面翻涌着一些温昀看不懂，却又本能感到心悸的东西。不再是平时那种浮于表面的戏谑调侃，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热度与侵占意味的凝视。

舞台空旷，学生们在远处低声讨论。光柱静静倾泻。

温昀的心跳猛地漏跳一拍，他想要后退，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秦觉的气息笼罩过来，带着阳光和极淡的檀木雪松味。

“温昀。”秦觉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在空旷的礼堂里带着回音。

“……嗯？”温昀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

秦觉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从他的眼睛，慢慢滑到他左眼角的泪痣，又落回他的唇。那支笔习惯性抵着下唇思考的样子，莫名地浮现在秦觉脑海。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短，带着点气音，和昨晚雨伞下那声笑很像。然后，他微微倾身，靠得更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地说：

“你认真工作的样子……”

温昀屏住呼吸。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秦觉的手指，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般，拂过了温昀颊边一缕散落的、米白色的发丝，将它们别到了他耳后。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温昀的耳廓。

那触感，微凉，又带着秦觉指尖特有的温热。

像一颗石子投入静谧的深潭，在温昀心里激起千层浪。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淡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左眼角的泪痣似乎都颤了一下。耳朵尖，以惊人的速度红透了，甚至蔓延到了脖颈。

秦觉却已经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拉开了距离，脸上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带着点坏的笑，仿佛刚才那句曖昧至极的低语和那个亲昵的小动作，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互动。

他转向台下看呆了的学生们，语气轻松：“都记下了吗？温老板的建议。回头按照这个思路，列个详细的花材清单和预算给我。”

学生们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答应，眼神在秦觉和满脸通红（虽然极力掩饰）、浑身僵硬的温昀之间来回瞟，充满了探究和兴奋。

温昀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秦觉和台下，假装继续观察舞台结构，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好看……

他说……好看……

还有那个动作……

秦觉……他到底……

“温昀，”秦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带着笑意，却不再压低，“剩下的细节，我们回店里再细聊？顺便把订单确定下来。不耽误你生意。”

温昀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现在急需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让人无所适从的光线，离开秦觉那存在感过于强烈的气息和目光。

回去的路上，车内异常安静。秦觉似乎心情很好，手指随着车载音乐轻轻敲着方向盘，嘴角始终带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温昀则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侧脸线条紧绷，耳朵上的红晕久久未退。

直到车子停在“朝暮”门口，温昀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订单……我晚点列好发你微信。”

“好。”秦觉解开安全带，侧过身看他，“顾问费，怎么算？”

温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不用了。就当……谢谢你昨天的糖和奶茶。”

“一码归一码，”秦觉却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凑近了些，盯着温昀又开始泛红的耳尖，慢条斯理地说，“昨天的已经用‘送我回家’抵消了。今天的，是新的债务。”

他的气息再次靠近。温昀忍无可忍，猛地转过头瞪他：“秦觉！你……”

“我什么？”秦觉挑眉，一脸无辜，眼底却闪着恶劣的光，“温老板该不会是想赖账吧？我们物理老师，最讲求能量守恒了。”

温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气得胸口微微起伏。

秦觉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不再是那种戏谑的笑，而是带着点无奈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笑意。他伸出手，这次不是触碰，只是虚虚地点了点温昀的额头。

“逗你的。”他说，声音软了下来，“能请动温大老板亲自出马指导，是我们班的荣幸。报酬嘛……就以后我每次来买花，给我打九九折，怎么样？”

这转折太快，温昀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秦觉已经收回手，重新坐好，脸上又挂起那副痞里痞气的笑容：“行了，快回去吧。记得按时吃饭，包里放糖。还有，”他顿了顿，眼神意味深长，“明天开始，记得打卡。少一顿，我就带着物理习题册来你店里，陪你‘共进午餐’。”

他说完，挥了挥手，发动了车子。

温昀站在店门口，看着黑色的SUV汇入车流，消失不见。傍晚的风吹过，带着凉意。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廓，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秦觉指尖擦过的、微痒的触感。

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被他虚点过的地方。

最后，手指无意识地，碰了碰左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

心里那头被关了一整天的小鹿，好像终于找准了方向，开始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起来。

他转身，推开“朝暮”的玻璃门。铜铃轻响。

夕阳的余晖将花店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那盆靠窗的铃兰，花箭又长高了一点点。

温昀走到柜台后，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栏，是那个用星空做头像、昵称只有一个简单“J.”的人。

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

最后，他点开对话框，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晚饭吃了。面。】

点击发送。

几乎是在消息发出的下一秒，对话框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回复跳了出来。

J.：【乖。】

紧接着，又是一条。

J.：【明天想喝什么果茶？我顺路带过去。】

温昀看着那两个字，和后面那条看似随意实则包含太多意味的询问，心跳再次失序。他抿了抿唇，手指在屏幕上停顿。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朝与暮的界限，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有些模糊。

他最终，还是敲下了回复。

【随便。】

想了想，又删掉。

【芒果绿妍，少冰，半糖。】

发送。

这一次，对方几乎是秒回。

J.：【收到。明天见，小花匠。】

后面跟着一个咧着嘴笑、眼睛弯成月牙的小老虎表情包。

温昀看着那个表情包，莫名觉得，有点像某人笑起来露出小虎牙的样子。

他放下手机，走到那盆铃兰前，轻轻碰了碰它柔嫩的花苞。

嘴角，在不经意间，极轻极轻地，向上弯了一下。

夜色，温柔地笼罩了“朝暮”，和这座城市里，两颗渐渐不再设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