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开花，晚上可能就谢了，卖的就是那一瞬间的鲜活。”

温昀的耳朵尖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一下漫开了薄红。一半是恼的，一半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是因为什么。揣兜里带走？把他当什么了？盆栽铃兰吗？

他猛地往旁边挪了半步，试图拉开这过于暧昧又令他无所适从的距离，冷飕飕地丢过去一句：“秦老师，你的物理知识储备里，是不是忘了包括‘人际安全距离’这个基本概念？”

雨水立刻打湿了他半边肩膀，米白色的针织外套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秦觉“啧”了一声，长臂一伸，轻松地又将人揽回伞下，伞面更倾斜过去，完全挡住了飘向温昀的雨丝。“小花匠，这叫流体力学和压强差的实际应用，”他一本正经地胡扯，嘴角噙着那抹懒洋洋的笑，“两个人靠得近点，空气阻力小，走得稳，还不容易淋湿——你看，你刚离开保护范围就中标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温昀微湿的肩膀上，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在意，但语气依旧欠揍：“或者，你是想用实际行动验证一下雨水蒸发吸热导致体温下降的速率？”

温昀被他这通歪理堵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挣了挣，没挣开秦觉虚扶在他背后那只手——那手看似随意，力道却不容置疑。他索性放弃了，绷着脸目视前方，只当身边杵了根会说话、会移动、还特别烦人的电线杆。

雨越下越密，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街景在氤氲的水汽里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两人一时都没再说话，只有脚步声和雨声交织。温昀能清晰地感觉到秦觉身上传来的体温，隔着一层湿润的空气和薄薄的衣物，烘得他靠近的那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橙子糖的甜味还在舌尖残留，混着奶茶的暖意，一点点熨帖着先前低血糖带来的空洞与寒意。

这感觉……太奇怪了。秦觉这个人，也太奇怪了。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关键时候手却稳得惊人，糖和奶茶准备得恰到好处。嘴上说着混账话，伞却全倾向他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估计已经湿透了。

育林一中的教师公寓离“朝暮”不远，穿过两条街就是。公寓楼有些年头了，但维护得不错，门口几株高大的香樟被雨水洗得油亮。

秦觉住在三楼。他收了伞，甩了甩上面的水珠，很自然地掏出钥匙开门。温昀站在他身后半步，看着雨水顺着秦觉黑色的卫衣袖子往下滴，在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渍。他抿了抿唇，那句“你肩膀湿了”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说出来。

门开了，暖黄的光线透出来，带着一股干净清爽的、类似阳光晒过棉织物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像是檀香又像是雪松的木质调气息，并不浓烈，但很好闻。

“进来吧，随便坐。”秦觉侧身让开，顺手将湿漉漉的伞放进门边的伞桶里。

温昀迟疑了一瞬，还是迈步走了进去。这是他第一次踏进秦觉的私人空间。和他预想的有些不同——没有单身男人常有的杂乱，相反，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有格调。客厅不大，米白色的沙发，原木色的茶几和书架，书架上的书码放得整整齐齐，大多是物理、天文和一些看起来很深奥的专著，也有几本闲散的小说和画册。落地窗前铺着一块浅灰色的地毯，上面随意丢着两个看起来就很柔软的抱枕。整个空间色调温暖明亮，和秦觉外表那点漫不经心的痞气不太搭，却又奇异地和谐。

“拖鞋在柜子里，自己拿，新的。”秦觉指了指门口的鞋柜，自己则弯腰换了双灰色的居家拖鞋，湿了的卫衣被他随手脱下来，挂在玄关的衣架上，里面是一件修身的白色短袖T恤，清晰地勾勒出流畅的肩背线条。

温昀避开视线，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码数明显偏大的深蓝色拖鞋，默默地换上。鞋子太大，他的脚在里面显得有点空荡荡，走路时会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秦觉瞥了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没说什么，径直走向开放式的小厨房：“喝什么？热水？还是再来点甜的？”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回头问。

“热水，谢谢。”温昀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很软，一下子将他包裹进去。他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脊背，但目光还是带着惯有的审视，打量着四周。

秦觉很快端了杯热水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很自然地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长腿随意交叠，拿起那束向日葵和满天星看了看：“搭配得不错，比你今天的脸色好看多了。”

温昀懒得理他，捧起热水杯，氤氲的热气扑在脸上，让他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他小口喝着水，低血糖带来的虚弱感正在缓慢消退，但精神上的某种紧绷感却依然存在——这陌生的环境，和身边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

“晚饭想吃什么？”秦觉问，拿起手机开始翻外卖软件，“鉴于你是病号，今天秦老师大发慈悲，请你。”

“不用，”温昀立刻拒绝，“我不饿。”话音刚落，肚子里就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但在安静室内无法忽视的“咕噜”声。

“……”温昀僵住，耳根那点薄红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秦觉低笑出声，肩膀微颤，那颗小虎牙在灯光下闪了一下。“看来你的胃比你诚实，小花匠。”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清淡点的？粥？或者汤面？”

温昀把脸埋进热水杯升腾的蒸汽里，闷声道：“……随便。”

“那就汤面吧，热乎。”秦觉很快下了单，放下手机，身体往后靠进沙发里，目光转向温昀，变得有些认真，“低血糖不是小事，你自己开店，作息饮食不规律，更得注意。包里、店里，常备点糖或者巧克力。”

他的语气是难得的正经，没有调侃，也没有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只是平静地陈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温昀捏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这种直接的关心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比秦觉平时的玩笑和捉弄更让他难以招架。他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晃动的波纹，低低“嗯”了一声。

“光‘嗯’可不行，”秦觉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又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得监督。以后每天早中晚，微信打卡汇报吃了什么。少一顿，我就去你店里‘实地考察’。”

温昀猛地抬头，淡琥珀色的眸子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抗拒：“秦觉！你别太过分！”

“这怎么叫过分呢？”秦觉挑眉，一脸无辜，“邻居之间互相关心，共建和谐社区，不是应该的么？再说了，万一你哪天又晕在我店里，影响多不好，别人还以为我‘朝暮’风水有问题，或者……”他拖长了调子，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我对花店老板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呢。”

“你……”温昀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只能瞪着他。这人总有办法把歪理说得理直气壮。

秦觉看着他气鼓鼓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加深，像是很享受这种把人逗得跳脚又没办法的过程。他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厚的硬壳书，然后又晃了回来。

“等着也是等着，来，小花匠，陶冶下情操。”他把书放在温昀面前。

温昀一看封面——《天体物理概论》，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从入门到放弃。

“……秦老师，你的情操未免太‘高尚’了点。”温昀无语。

“随便翻翻嘛，说不定就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了呢？”秦觉重新坐下，拿起之前放在茶几上的那盒苦甜小饼干，打开，自己先拿了一块扔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着，又把盒子往温昀那边推了推，“尝尝，你推荐那家店的新品，咖啡榛子味，苦中带甜，跟你现在的心情挺配。”

温昀瞥了一眼那饼干，没动。他确实有点饿，但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吃秦觉的东西，好像服软了一样。

秦觉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吃着，目光却落在温昀身上，像是随意闲聊般开口：“说起来，你那店名，‘朝暮’，有什么讲究？朝花夕拾？还是……朝朝暮暮？”

他问得随意，但温昀却感觉那目光带着某种探究的意味，落在他左眼角的泪痣上，有点烫。

“没什么讲究，”温昀避开他的视线，语气平淡，“随便取的。早上开花，晚上可能就谢了，卖的就是那一瞬间的鲜活。”

“是吗？”秦觉轻轻咀嚼着饼干，声音有些含糊，“我还以为，是有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特别的念想呢。”

温昀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试图压下那瞬间涌起的细微波澜。“秦老师想象力这么丰富，怎么不去写小说？”

“写小说哪有教物理有趣？”秦觉笑，“尤其是观察某些口是心非的小花匠，比观察天体运动还有意思。”

“叮咚——”门铃声适时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对话。

“外卖到了。”秦觉起身去开门。

温昀悄悄松了口气，趁他转身，迅速伸出手，从饼干盒里拿了一块小饼干，飞快地塞进嘴里。咖啡的微苦和榛子的香醇瞬间弥漫开来，紧接着是回甘的甜。确实……很好吃。他偷偷舔了下嘴角的饼干碎屑。

秦觉拎着外卖袋回来，目光扫过饼干盒和温昀故作平静的脸，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却没点破。他把两个大纸碗放在茶几上，拆开包装，热气腾腾的香气立刻散开，是鸡汤底的手工拉面，上面铺着嫩绿的青菜、溏心蛋和几片薄薄的叉烧肉。

“吃吧。”他把其中一碗推到温昀面前，又递过去一双筷子。

食物的香气诱人，温昀也不再矜持，接过筷子，小口吃了起来。面条劲道，汤头鲜美，温热落胃，驱散了最后一点不适。他吃得很安静，速度却不慢。

秦觉也吃起来，他吃相比温昀随意得多，但也不粗鲁，偶尔抬眼看看对面埋头吃面的人。暖黄的灯光下，温昀低垂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米白色的发辫搭在肩头，发梢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晃悠。没有了平日冰冷的盔甲，此刻的他看起来异常……柔软。

“看什么？”温昀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渍。

秦觉喉结动了动，抽了张纸巾，很自然地伸手过去，在他嘴角擦了一下。“沾到了，小花匠。”他的动作快而轻，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温昀的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温昀身体一僵，像被按了暂停键。那触感太清晰，太突如其来。他怔怔地看着秦觉收回手，将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秦觉语气如常，甚至带着点调侃，“不过看你吃得香，这面买得值了。”

温昀低下头，继续吃面，耳根却红得彻底。心里乱糟糟的，像被猫爪子挠过的毛线团。秦觉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有似无的靠近，突如其来的关心，曖昧不清的举动和话语……是这人天性如此，对谁都这样漫不经心地撩拨，还是……

他不敢深想。碗里的面忽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两人各怀心思地吃完面。外面的雨势渐渐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雨小了，”温昀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擦嘴，恢复了惯有的冷淡神色，“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的面和……糖。”

“这就走了？”秦觉靠在沙发里，没动，只是抬眼看他，灯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不再坐会儿？刚吃完饭，不宜剧烈运动——比如，走回去。”

“不远。”温昀站起身，去玄关换鞋。

秦觉也跟着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温昀换好鞋，直起身，发现秦觉离他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热意和那股好闻的木质香。

“我送你。”秦觉说，不是询问，是陈述。

“不用，就两步路。”温昀拒绝。

“刚下过雨，路滑。”秦觉的理由总是很充分，他拿起温昀那把还湿着的伞，又看了看窗外，“而且，万一你走到半路，低血糖又犯了，晕在哪个水坑里，明天社会新闻头条就是‘花店老板雨夜晕厥，疑似为情所困’，我岂不是成了第一嫌疑人？”

温昀：“……秦觉，你的脑子里一天到晚到底都在编什么剧本？”

“生活需要戏剧性嘛。”秦觉笑着，已经打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昀知道拗不过他，或者说，秦觉根本不会给他拒绝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凉爽宜人。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一片片暖黄。两人并肩走着，步伐不快。秦觉依然撑着伞，这次伞面不偏不倚。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像来时那样带着对抗的意味，反而有种微妙的、粘稠的东西在无声流动。温昀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

快到“朝暮”门口时，秦觉忽然开口：“温昀。”

“嗯？”温昀偏头看他。

秦觉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伞下的空间有限，两人距离很近。秦觉低头看着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今天，”他顿了顿，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带着点磁性，“吓到了吧？”

温昀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才摇摇头：“还好。”

“以后别‘还好’，”秦觉的语气不容置疑，“记得按时吃饭，包里放糖。我送的，或者你自己买的，都行。”他往前微微倾身，气息拂在温昀额前的碎发上，“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却又充满诱惑的意味：“我就真的把你揣兜里，天天盯着你吃饭睡觉。”

温昀的心跳彻底乱了节奏。他屏住呼吸，看着秦觉近在咫尺的脸，右胸口那颗小小的黑痣在衣领边缘若隐若现。他想后退，脚却像钉在了地上。他想反驳，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秦觉看着他微微睁大的淡琥珀色眼睛，看着他左眼内侧那颗小小的泪痣，看着他无意识抿紧的唇，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很短，带着点气音，像是从胸腔深处震出来的，愉悦又满足。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只是用指尖，极轻极快地在温昀的麻花辫辫梢上勾了一下，像逗弄一只警惕的猫。

“行了，到了。”他直起身，将伞塞回温昀手里，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早点休息，小花匠。记得明天开始打卡。”

说完，他摆了摆手，转身，双手插进裤兜，晃悠悠地走进了还未完全停歇的细密雨丝中，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

温昀站在原地，握着还有余温的伞柄，看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动。脸上被秦觉气息拂过的地方，似乎还在发烫；辫梢被勾动的地方，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里。

他低下头，看着地上两人刚刚站立时留下的浅浅水痕，慢慢地、慢慢地，呼出了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雨，好像又要下大了。

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得轻轻一响。

回到花店二楼自己居住的小公寓，温昀靠在关好的门上，久久没有开灯。黑暗中，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嘴里似乎还残留着橙子糖的甜，和咖啡饼干的苦香。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秦觉手臂的温度和扶住他时的力道。耳边回响着他低沉带笑的声音，和最后那句近乎威胁又似承诺的“揣兜里”。

烦。太烦了。

秦觉就像一场毫无预兆的、带着甜味的滂沱大雨，不由分说地侵入他原本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生活，打湿他的衣角，扰乱他的心跳，留下一地潮湿洇润的痕迹，然后潇洒转身，留他一个人站在雨后的街头，对着水洼里破碎的灯光发愣。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街对面，秦觉公寓的窗户亮着暖黄的光。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批改作业？看那些深奥的物理书？还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温昀猛地拉上窗帘，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用抱枕盖住了脸。

不行。不能这样。秦觉就是个性格恶劣、喜欢捉弄人的邻居兼老师而已。那些曖昧的举动和话语，不过是他的恶趣味，就像他喜欢用漫不经心的调子调侃一切。自己只是因为低血糖一时脆弱，才会产生这些乱七八糟的错觉。

对，一定是这样。

他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磨磨蹭蹭地去洗漱。镜子里的人，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眼下的淡青显示着疲惫，而左眼角的泪痣，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忽然想起秦觉右胸口那颗黑色的痣。

一个在左眼角，一个在右胸口。

毫无关联的两个点。

他迅速移开视线，拧开了水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