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尖儿刚染上一点焦糖色的秋意时,“朝暮”花店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檐下的铜铃撞出一串清凌凌的碎响,不急不缓,像是算准了节奏。
温昀正低头修剪一捧香槟玫瑰的刺,米白色的长发编成松泛的侧麻花辫,搭在右肩,随着动作滑下几缕发丝。浅香槟金的细半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垂落的细金链条泛着柔和的光。他没立刻抬头,直到那脚步声停在柜台前,带着一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韵律。
“欢迎光临。”他的声音也像浸过初秋的凉露,干净,但没什么温度。
视线里先闯入一双修长的腿,裹在版型极佳的休闲裤里,然后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针织开衫,没系扣,里面是简单的白T。再往上,是线条流畅的下颌,和一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
秦觉。育林一中的物理老师,住在这条街另一头公寓楼里的邻居,以及,温昀目前生活中头号“烦人精”的有力竞争者。
“下午好啊,小花匠。”秦觉胳膊肘随意地支在光洁的柜台上,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清冽又夹杂着一丝极淡奶茶甜香的气息就飘了过来。他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仿佛对什么都觉得有趣的淡笑,目光落在温昀手边的玫瑰上,“这花儿挺精神,像你刚睡醒。”
温昀剪掉最后一根多余的刺,将玫瑰插入盛水的玻璃瓶,才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淡琥珀色的眸子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清透,也格外疏离。“秦老师,物理课已经闲到需要您每天来视察我市花卉市场了吗?”
“哪能啊,”秦觉拖长了调子,笑意更深了些,右脸颊隐约露出一点小虎牙的尖,“我这叫理论联系实际。比如现在——”他忽然伸手,指尖快触到温昀侧脸时,又倏地转向,从温昀肩头的麻花辫上,轻轻拈下一片极小的、不知何时沾上的绿色碎叶,“就在验证空气阻力对微观物体运动轨迹的影响。”
他的动作太快,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痞气。温昀甚至没来得及偏头躲开,只感觉到辫梢被极轻地扯动了一下。
“实验结果,”秦觉将那片碎叶在温昀眼前晃了晃,然后随手弹开,“是某些小花匠工作太投入,容易忽略身边‘尘埃落定’的客观规律。”
温昀放下银亮的剪刀,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看来秦老师的实验课题比较冷门,”他语气平淡,甚至称得上温和,只是话里的刺儿比玫瑰上的还硬,“专攻‘无聊’和‘欠揍’的相互作用力。”
“哎,这课题可不冷门,”秦觉煞有介事地摇头,目光扫过店内各色鲜花,最后又落回温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生活处处是物理。比如你这店,‘朝暮’,名字取得好。光沿直线传播,从早到晚,穿过你这玻璃门,照亮这些花,也照亮……”他顿了顿,眼里戏谑更浓,“某些人假装很酷的侧脸。”
温昀懒得接他这明显是现编的歪理。他转身去整理身后木架上的盆栽绿植,留给他一个冷淡的、缀着松散麻花辫的背影。“要买什么?不买别挡路。”
“真伤人。”秦觉捂了捂心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嘴角却还是翘着,“好歹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今天真有事——订点东西。”
温昀动作没停:“说。”
“铃兰。要开得好的,干净点的。另外,”秦觉不知从哪儿摸出颗水果糖,剥了糖纸,扔进嘴里,腮边鼓起一个小块,说话声有点含混,“再来束……嗯,向日葵吧,搭点白色的满天星。”
温昀这才回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铃兰是他自己偏爱的花,娇气难养,店里一般不常备,但总会在角落养上几盆品相极佳的。秦觉怎么知道?大概是巧合。至于向日葵配满天星,这搭配不像秦觉平日的风格,太过……温暖直白。
“送人?”他下意识问了一句,问完又觉得多余。秦觉长着那张脸,那种性格,送花给什么人都不稀奇。
秦觉舌尖把糖块顶到另一边,闻言,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快得像是错觉。他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是啊,送个难搞的小朋友。铃兰是顺便,给自己看着玩。”他指了指靠窗那盆正在抽花箭的铃兰,“就那盆,挺好。”
温昀没再多问。秦觉的私事,与他无关。他记下要求:“铃兰现在带不走,花期未到,还得养一阵。向日葵和满天星可以现配,明天来取?”
“成。”秦觉爽快点头,摸出手机准备付定金。扫码时,他忽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那股甜丝丝的奶茶味混着水果糖的清新更明显了:“小花匠,你身上……好像有铃兰的味儿。偷偷用了同款香水?”
温昀后退半步,拉开距离,面无表情:“秦老师,那是你右胸口那颗黑痣散发出的独特磁场,干扰了你的嗅觉判断。”他早就注意到,秦觉穿略低领衣服时,右胸口靠近锁骨下方位置,隐约露出的那一点小小的黑色痕迹。
秦觉一愣,随即低低地笑起来,肩膀微颤,那笑声像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带着点气音,愉悦又戏谑。“行啊,观察力满分。”他非但没恼,反而像是被取悦了,直起身,扫码付款一气呵成,“明天放学来拿。对了,帮我再订份苦中带点甜的小饼干,你常吃那家的。”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温昀握着剪刀的手指微微收紧。
“走了,小花匠,明天见。”秦觉挥挥手,插着兜晃出了花店。玻璃门开合,带进一阵微凉的风,吹得檐下铜铃又轻轻响了几声。
温昀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高大挺拔、走起路来都透着股懒散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几不可闻地“啧”了一声。烦人。物理老师都这么闲?还是只有这个叫秦觉的特别烦人?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自己左眼内侧眼角那颗小小的、淡褐色的泪痣。
第二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温昀起来就觉得有点闷,头也昏沉。大概是昨晚整理新到的花材睡得晚了,低血糖的老毛病有点要冒头的意思。他冲了杯浓蜂蜜水喝下,感觉稍好了点,便照常开了店门。
上午客人不多,他强打精神处理了一些订单。午后,那股熟悉的、带着轻微晕眩和虚软的无力感还是泛了上来,心跳也有些快。他意识到不太好,摸出块巧克力剥开吃了,又坐下歇了会儿,但效果不大。窗外的天色更暗了,看来是要下雨。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提前关店回去休息时,玻璃门上的铜铃响了。
秦觉走了进来,肩头似乎沾着些外面潮润的水汽。他今天换了件黑色连帽卫衣,衬得皮肤更白,那股散漫劲儿倒是没变。一进门,他的目光就精准地落在温昀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哟,我们小花匠今天脸色不太对啊,”他走近柜台,语气还是那种调侃的调子,但语速似乎快了点,“怎么,跟刺猬吵了一架,被扎蔫儿了?”
温昀没力气跟他斗嘴,甚至连维持平时那种冷淡表情都有些费力。他垂下眼,手指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声音比平时更轻:“花在那边,包好了。饼干在柜子里,自己拿。”说完,就想撑着柜台站起来,去里面休息室躺会儿。
刚一动,眼前猛地黑了一片,伴随着尖锐的耳鸣,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温昀!”
预料中磕碰的疼痛没有传来,一只温热有力的手牢牢扶住了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及时圈住了他的腰,将他半揽半抱地稳住了。秦觉的声音很近,贴着他的耳廓,那股总是带着笑意的漫不经心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低头!别硬撑!”秦觉几乎是半强制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温昀能感觉到对方卫衣面料下紧实的手臂肌肉,和透过衣物传来的、比自己高一些的体温。眩晕感还没完全过去,他有些脱力,一时间也挣不开,或者说是懒得挣了。
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秦觉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剥开,然后一颗圆滚滚的、带着硬质糖壳的东西抵到了他的唇边。
“含着。”命令的口吻,却莫名不让人讨厌。
温昀下意识地张嘴,那颗糖被塞了进来。是水果硬糖,甜丝丝的橙子味迅速在口腔里化开,带着一点微酸的刺激,顺着喉咙滑下去,似乎真的将那股上涌的恶心和虚软压下去了一些。
紧接着,一杯温热的、插好了吸管的奶茶被递到他另一只手里。三分糖,珍珠很多。是他偶尔会买,但秦觉似乎更常喝的牌子。
“喝点,热的。”秦觉扶着他,让他慢慢在柜台后的高脚凳上坐下,手还稳稳地托着他的背。
温昀靠着冰冷的玻璃柜台,吸了一口奶茶。温热的液体带着恰到好处的甜滑入胃中,配合着舌尖化开的糖,那阵要命的晕眩和心悸终于开始缓缓退潮。他闭了闭眼,长睫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秦觉就站在他身前半步远的地方,微微躬身看着他,挡住了大部分来自店门方向的光线,形成了一个有些私密的、带有庇护意味的空间。店里很安静,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车声,和温昀逐渐平稳下来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低血糖?”秦觉问,声音放得很低,没了平日的戏谑,听起来有点陌生的沉。
“嗯。”温昀应了一声,没睁眼。含着糖,声音有点含糊。
“早上没吃?还是中午也没吃?”
“……忘了。”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无奈又像是气笑的叹息。然后,温昀感觉到秦觉的手指碰了碰他搭在柜台上的手背,很快又移开。“手这么凉。”他低声说了一句。
温昀没接话。糖分的补充和奶茶的热度让他恢复了些力气,也找回了一些神智。他睁开眼,视线清晰了许多,首先看到的是秦觉近在咫尺的卫衣领口,和那下面一小片冷白色的皮肤。再往上,是线条干净的下巴,微微抿着的唇,然后撞进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
秦觉正看着他,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温昀看不懂的情绪,有关切,有责备,还有些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了惯常那种浮于表面的笑意。这样的秦觉,让他感到一丝陌生,还有一丝……莫名的慌。
他移开视线,吸了口奶茶,含混地说:“谢谢。糖和奶茶,多少钱?我转你。”
秦觉没立刻回答。他直起身,但没退开,依然保持着一种具有压迫感的近距离。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那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调侃的调子又回来了,只是底色似乎有些不同:“谈钱多伤感情啊,小花匠。”
温昀蹙眉,刚想说什么,秦觉却紧接着道:“不过,救命之恩——虽然夸张了点——总不能一杯奶茶就打发了吧?”
“那你想怎样?”温昀警惕地看着他。恢复了些力气,那层自我保护的高冷外壳又开始自动归位。
秦觉摸了摸下巴,作思考状,眼角眉梢又染上那点熟悉的、气死人不偿命的戏谑。“这样吧,”他拖长了声音,像在宣布一个重大决定,“看在你病恹恹的份上,给你个报恩的机会。送我回家,顺便监督我把晚饭吃了。怎么样,划算吧?”
温昀:“……”
他简直要被这人的厚脸皮和颠倒黑白的逻辑惊呆了。“秦觉,”他放下奶茶杯,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冷硬一些,可惜因为虚弱,杀伤力不足,“是你救了我,不是我救了你。”
“对啊,”秦觉理所当然地点头,笑容灿烂,那颗小虎牙又露了出来,“所以我这个受害者,心灵受到了惊吓,需要安抚。让你护送一下,不过分吧?再说了,你看你这脸色,自己能回去?万一晕半路上,还得麻烦警察叔叔,多不好。”
他说着,已经非常自觉地拿起了温昀挂在墙上的外套,抖开,递过去:“穿上,下雨了,外面冷。”
温昀看着他递过来的、自己那件米白色的薄针织外套,又看看秦觉那张写满了“我为你好你别不识抬举”的俊脸,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比刚才低血糖时还甚。
这个人……怎么就能这么理直气壮地不要脸呢?
窗外的雨似乎真的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店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鲜花清冽的芬芳,未散的奶茶甜香,还有秦觉身上那股干净清爽的气息,无声地交织在一起。
最终,温昀还是接过了外套,慢吞吞地穿上。他确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安全走回去。秦觉虽然烦人,但至少……刚才扶住他的手很稳,递过来的糖和奶茶很及时。
“花和饼干。”他闷声说,算是默许了这个离谱的“报恩方案”。
秦觉眼睛弯了弯,像只得逞的、皮毛光滑的大猫。他利落地拿起包好的向日葵花束和装饼干的纸袋,另一只手非常自然地虚扶在温昀背后,做出保护的姿态:“走着,小花匠。回家。”
温昀没再躲开那只手。他锁好店门,撑开伞。秦觉比他高一些,很自然地接过了伞柄,将大半伞面倾向他这边。
雨幕笼罩着安静的街道,将“朝暮”花店的招牌氤氲成一片温柔的光晕。两人并肩走入雨中,挨得很近。秦觉的卫衣袖子时不时蹭到温昀的外套。
走出一段,秦觉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点轻,又有点黏糊:“哎,温昀。”
“嗯?”
“你刚才那样,”秦觉侧过头看他,伞沿的水珠串成线落下,隔断了部分视线,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糊,唯有声音里的笑意清晰可辨,“怪可怜的。”
温昀脚步一顿,侧目瞪他。可惜苍白的脸色和还未完全恢复的体力,让这一瞪没什么威慑力,反而像某种虚张声势的猫科动物。
秦觉笑出了声,肩膀轻颤。他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温昀的耳尖,压低了声音,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带着钩子的调子,慢悠悠地补完了后半句:
“也怪让人想揣兜里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