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那场雨，下得又急又密。那天正是大家长选拔傀的日子，苏昌河浑身是伤，狼狈地瘫坐在老槐树底下，脊背死死抵着粗糙的树根，仰头望着头顶那一方被伞面遮住的雨幕，以及伞下立着的那个人。
雨雨幕模糊了周遭的景象，唯有伞下的方寸之地，隔绝了漫天风雨。他的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铁，一字一句道：“苏暮雨，你去做暗河的傀以后成为大家长统帅三家，而我留在苏家，继承苏家家主之位。”
他望着雨帘深处，眼底闪过一丝旁人看不懂的算计与执念。于苏昌河而言，这个计划堪称完美——既能一步步将整个暗河收入他们兄弟二人囊中，更能借着苏家的势力，把阿昭牢牢锁在自己身边。
苏昌河说着，不由分说地攥住你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的粗糙触感。你挣扎了几下，没挣开，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的后背。
“苏昌河，你放开我！”
“安分点。”他头也不回，脚步却慢了几分，“带你去看场好戏。”
你撇撇嘴，余光瞥见苏暮雨站在原地，望着你们离去的方向，伞柄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也许让你跟着昌河离开会更安全些，虽说他能及时保护你，但也不想将你带入险境中。
苏昌河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辆马车，车厢不算奢华，却胜在安稳，你蜷在软垫上，昏昏欲睡间。
马车轱辘碾过丛林间，摇摇晃晃，像要把人骨头都晃散。苏昌河掀开车帘，瞥了眼窗外飞逝的树影，又转头看向你。你的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就要栽倒，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托住你的后颈，将你的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你下意识的在他怀里蹭了蹭，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低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意却转瞬即逝，快得像从未有过。他敛去眼底所有情绪，也缓缓侧过身，顺势靠向你，阖上眼，陪着你一同小憩。
车厢里静悄悄的，只闻得见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混着我袖间散出的幽兰与药草交织的味道——那是我平日里摆弄蛊虫药粉时，浸在衣料里的，挥之不去，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安神香，这气息钻入鼻息，竟让他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梦里，是十五年前的光景。那时的他们，还只是暗河里没有名字的无名者，人命贱如草芥。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真心认定了一个人。
那也是个雷雨倾盆的日子，遍地都是孩童的尸体，血腥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在雨里弥漫。苏昌河浑身是伤，瘫在泥泞里，成了那次任务的唯一幸存者。
慕阴真撑着伞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么多年，为我点灯的童子，他是唯一一个任务结束还能活着的。”
身旁的侍从低声问：“要带他回去吗？”
慕阴真瞥了眼奄奄一息的苏昌河，纵使有几分意外，却没半分留恋：“不必了。”
脚步声渐远，雨水狠狠砸进苏昌河的眼睛里，疼得他眼眶发酸。他扯着嘶哑的嗓子说道：“都快死了……十七号，欠你一只手，还你一条命，算你赚了！”
意识渐渐模糊，他以为自己就要葬身在这荒郊野岭，被豺狼啃食殆尽。可就在这时，一把油纸伞，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头顶。
苏昌河费力地抬眼，看见苏暮雨的脸。少年撑着伞，浑身湿透，却还是站得笔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
“十七号，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昌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偷听到你们的任务点，私逃出来寻你。”苏暮雨蹲下身，伸手想扶他，又怕碰疼他的伤口:“我来接你回家。”
苏昌河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那地方，也能算是家吗？”
“有家人等候，便是家。”苏暮雨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泥，语气认真得不像话，“你弟弟还在那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在。”
那一把伞，一撑就是十多年。往后的日子里，苏昌河可以毫无顾忌地把后背交给苏暮雨，可以把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一面，尽数展现在他面前。
“怎么总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苏暮雨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心疼。
苏昌河咳了几声，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咧嘴笑：“反正每次，你都会及时出现。我狼狈点，又有什么关系。”
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抹微光。苏暮雨伸出手，掌心干净而温暖。
“鬼哭渊的试炼，马上要开始了。”他说，“各家主唤我们回去。”
苏昌河看着那只手，愣了愣，随即如释重负地笑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搭上苏暮雨的手，借着那股力道，从泥泞里缓缓站起。苏暮雨扶着他，一步一步，朝着雨幕深处走去。背影，倔强而又沉稳。
“想必你们已经有所了解，待会儿时辰一到你们就会前往鬼哭渊，每组十个人，只允许留下一个。”慕子蛰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面前列队的少年，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漠然。“第一组，八十六号，十八号，七十四号，四十二号，三十四号，二十六号，十七号。”
我站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蝎子冰凉的甲壳，目光却牢牢锁着人群中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苏暮雨与苏昌河闻声对视一眼，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心照不宣——在这批无名者里，他们二人本就是拔尖的存在，闯过这鬼哭渊，于他们而言本该不算难事。
“第一组的最后一位，六十三号。”
慕子蛰的声音再次响起，轻飘飘三个字，却像惊雷般炸在两人耳边。我指尖的蝎子猛地挣了一下，我下意识攥紧，心头也跟着一沉。暗暗河无名者选拔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绝不会把两个实力拔尖的人分在同一组。可今日慕子蛰这般安排，分明是铁了心要违抗提魂殿定下的规矩。
他们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谁也没准备好，要在这生死试炼里，与彼此兵戎相向。
“六十三号。”慕子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两人脸上的错愕渐渐被犹豫取代，可迎着慕子蛰那不容置疑的目光，终究还是别无选择。苏昌河的下颌线绷得死紧，眼底翻涌着对慕子蛰的怨怼，更藏着几分对身边人的不忍，他咬着牙，率先迈步走向了第一组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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