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舞蹈课,金在勋没有立即开始训练。
他站在镜子前,背对六人,沉默了整整三分钟。教室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
“张真源,”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回不来了,对吗?”
马嘉祺想开口,但丁程鑫先说话了。
“他会回来。”
“什么时候?”
“尽快。”
金在勋转过身。他的眼睛很红,像熬夜,又像哭过——但这不可能,马嘉祺想,金在勋这种人不会哭。
“尽快是多快?”金在勋问,“一周?两周?医生说的休息时间是两周,但恢复期至少一个月。一个月后,你们已经学完三支舞,开始准备考核。他跟不上。”
“他可以……”
“他可以什么?”金在勋打断丁程鑫,“可以用意志力让韧带愈合?可以坐着学会舞蹈?丁程鑫,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舞者之一,但你不是医生。现实是,他废了。至少在这个项目里,他废了。”
“您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吗?”刘耀文突然说。
“难听?”金在勋笑了,那笑容很冷,“你们以为我在羞辱他?不,我在陈述事实。在韩国,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孩子。受伤,坚持,然后永久性损伤,最后带着一身病痛回国,什么都做不了。你们觉得那是励志故事?那是悲剧。而悲剧的起因,就是不肯面对现实。”
他走到教室中央。
“我知道你们想帮他,想等他。但资本不会等。观众不会等。时间不会等。所以今天,我们按计划训练。但我会调整编舞,设计一个他可以坐着的部分——如果他能回来。如果他不能……”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音乐响起。是新的舞曲,节奏更快,动作更复杂。
“这是第二支舞,《破晓》。”金在勋说,“主题是挣脱束缚,迎接光明。动作的核心是爆发力,是挣扎,是从地面爬起来的瞬间。现在,看我跳一遍。”
他跳了。
马嘉祺看呆了。
如果说昨天金在勋的舞蹈是精准的机器,那今天的舞蹈就是燃烧的火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每一次伸展都像在撕裂什么无形的枷锁。跳到高潮部分,他有一个连续三个空翻接跪地滑行的动作,结束时,他抬起头,眼神像刀。
音乐停止。
金在勋站起来,呼吸平稳。
“看清楚了吗?”
没人说话。
“好,现在开始学。第一个八拍。”
训练开始。这一次,金在勋没有用手杖,但他用语言,用眼神,用他身体散发出的压迫感,逼着每个人突破极限。
“马嘉祺,你的手臂是摆设吗?甩起来!”
“贺峻霖,表情!表情!我要看到痛苦,看到挣扎!”
“严浩翔,你跳得太‘干净’了,加点瑕疵,加点疯狂!”
“刘耀文,力量!你是要从泥潭里爬出来,不是去菜市场买菜!”
“宋亚轩,你的节奏感呢?被狗吃了吗?”
“丁程鑫……”金在勋停在他面前,“你在收着跳。为什么?”
丁程鑫没说话。
“因为张真源不在,你觉得你应该收敛?”金在勋盯着他,“错了。你应该跳得更用力,把他那份也跳出来。这才是尊重他。现在,放开跳。跳到我喊停为止。”
丁程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
这一次,他放开了。
如果说昨天的丁程鑫是在跳舞,那今天的丁程鑫是在燃烧生命。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原始的愤怒和悲伤,像是在对抗什么看不见的敌人。汗水像雨一样洒在地板上,但他没有停。
金在勋看着他,眼神复杂。
“停。”他说。
丁程鑫停下,胸膛剧烈起伏。
“你跳得很好。”金在勋说,“但你在用愤怒跳舞。愤怒能让你跳一时,但不能让你跳一世。你要找到更深的东西。找到那个让你必须站在舞台上的理由,找到那个即使受伤、即使被否定、即使一无所有也要继续跳下去的理由。找到它,然后把它跳出来。”
他转身面对所有人。
“你们每个人,都要找到那个理由。否则,你们撑不过三个月。”
训练继续。
马嘉祺跳到第三个八拍时,腿开始抽筋。他咬牙忍着,但动作变形了。金在勋看到了,但没骂他,只是走过来,按住他的小腿。
“这里,抽筋了?”
“嗯。”
“深呼吸,放松。”金在勋的手很有力,按在抽筋的位置,缓慢地按摩。疼痛慢慢缓解。
“谢谢老师。”马嘉祺说。
“不用谢。”金在勋站起来,“抽筋是因为肌肉过度紧张,也因为你心里紧张。你在怕什么?”
“怕……怕跟不上,怕被淘汰。”
“那就不要怕。”金在勋说,“怕解决不了问题。你要接受你可能被淘汰这个事实,然后继续跳。这样,即使最后真的被淘汰,你也能说,我尽力了。”
他走回教室中央。
“休息十分钟。”
所有人瘫倒在地。
马嘉祺靠着镜子,看着天花板。金在勋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接受你可能被淘汰这个事实。”
他能接受吗?
他不知道。
休息时间快结束时,教室门开了。
李飞走进来,身后跟着赵先生——王总的助理。
赵先生今天换了副眼镜,金丝边,看起来很斯文。他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打扰一下。”他说,“王总让我来做一个简单的调研,方便后续为各位制定更个性化的训练方案。”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七份问卷,很厚,每份大约二十页。
“这是个人信息和职业倾向问卷,请各位如实填写。我们会严格保密,这些信息只会用于内部培训规划。”
他把问卷发到每个人手里。
马嘉祺接过,翻看。
第一页是基础信息:姓名、年龄、身高、体重、血型、星座、出生地、教育背景、家庭状况……
第二页开始变得奇怪:喜欢的颜色、喜欢的食物、讨厌的食物、害怕的东西、童年阴影、初恋经历、理想型、政治倾向、宗教信仰、对同性恋的看法、对女权主义的看法……
第三页更深入:你最大的恐惧是什么?你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如果可以改变过去的一件事,你会改变什么?你人生中最快乐的瞬间是什么?最痛苦的瞬间是什么?
第四页是关于职业的:你为什么想当偶像?你愿意为这个梦想付出什么?你的底线在哪里?如果公司要求你整容,你同意吗?如果公司要求你隐瞒恋情,你同意吗?如果公司要求你炒作绯闻,你同意吗?
第五页,第六页……问题越来越私人,越来越深入。
马嘉祺抬起头,发现其他人的表情也很凝重。
“这……这些问题太私人了。”贺峻霖小声说。
“是的。”赵先生微笑,“但我们要了解真实的你,才能为你打造合适的形象。偶像不是演戏,是‘成为’。你要成为粉丝想要的那个人,所以我们必须知道你的本质是什么,然后决定保留什么,改变什么。”
“改变什么?”丁程鑫问。
“一切需要改变的部分。”赵先生说,“比如,如果你有政治倾向,那很抱歉,偶像不能有政治立场。如果你有宗教信仰,那可能也需要调整。如果你的理想型是某个敏感人物,那必须改。如果你的童年阴影太阴暗,那我们会帮你‘美化’它。总之,我们要打造一个完美的、没有瑕疵的、符合市场需求的‘你’。”
教室里一片死寂。
“如果我不想改变呢?”严浩翔问。
“那很遗憾。”赵先生说,“你可能不适合这个行业。偶像工业的本质,是商品制造。商品必须符合市场标准。如果你是一颗形状奇怪的苹果,我们可以把你切掉一部分,让你变成标准苹果。如果你不愿意被切,那就只能被扔进垃圾桶。”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马嘉祺看着手里的问卷,那些问题像无数只眼睛,窥视着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什么时候交?”刘耀文问。
“明天上午十点前。”赵先生说,“请认真填写,这关系到你们未来的发展。另外……”
他顿了顿,从文件夹里又拿出一份东西。
“这是保密协议。填写问卷前,请先签署。如果泄露问卷内容,你们将承担法律责任,并赔偿公司一切损失。”
七份保密协议,每份三页,密密麻麻的小字。
“现在,请到隔壁教室填写。给你们两小时。填写完后,交给我。然后继续训练。”
赵先生说完,转身离开。
李飞留下来,表情复杂。
“去吧。”他说,“认真填。但……有些问题,可以不填那么详细。”
他压低声音:“记住,你们是活人,不是机器。有些东西,要留给自己。”
说完,他也离开了。
七人——不,六人,拿着问卷和保密协议,走向隔壁教室。
教室很小,只有一张长桌,七把椅子。丁程鑫坐在张真源的位置上,把问卷推到一边。
“我不填。”他说。
“不填会怎么样?”宋亚轩问。
“不知道。可能会被淘汰。”
“那你……”
“我填。”丁程鑫说,“但我不写真话。”
他拿出笔,开始在问卷上快速填写。马嘉祺凑过去看了一眼,看到“童年阴影”那一栏,丁程鑫写的是“无”。“最痛苦的瞬间”,他写的是“无”。“最大的恐惧”,他写的是“蜘蛛”。
全是假的。
“你确定可以这样?”马嘉祺问。
“为什么不可以?”丁程鑫头也不抬,“他们想要一个完美的商品,我就给他们一个完美的商品。但那个商品不是我,是一个叫‘丁程鑫’的壳子。真正的我,他们永远别想知道。”
马嘉祺看着自己的问卷。
他该写真的,还是假的?
他看向其他人。严浩翔在沉思,笔悬在半空。刘耀文在快速填写,表情认真。宋亚轩在咬笔头,看起来困扰。贺峻霖在哭,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了字迹。
“你哭什么?”刘耀文问。
“这些问题……太残忍了。”贺峻霖擦眼泪,“要我把最痛苦的事写出来,给他们看,让他们决定要不要‘美化’它。这……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严浩翔说,“但我们必须做。”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留下来。”严浩翔说,“留下来,才有机会改变规则。如果现在就被淘汰,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拿起笔,开始填写。写得很慢,很认真,每个字都工工整整。
马嘉祺深吸一口气,也拿起笔。
从第一页开始。
姓名:马嘉祺。年龄:16。身高:178。体重:52kg。血型:O。星座:处女座。出生地:重庆。
家庭状况:父母离异,跟母亲生活。母亲是小学老师。父亲……他不知道父亲现在在哪里。
第二页。
喜欢的颜色:蓝色。喜欢的食物:火锅。讨厌的食物:苦瓜。害怕的东西:孤独。童年阴影:父母吵架。初恋经历:无。理想型:温柔的人。政治倾向:无。宗教信仰:无。对同性恋的看法:尊重。对女权主义的看法:支持。
写到“童年阴影”时,他停了一下。他想起七岁那年,父母在客厅吵架,摔东西。他躲在房间里,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还是钻进来。后来他们离婚了,他跟母亲生活。父亲再也没来看过他。
这件事,他要写吗?
他看向丁程鑫,后者已经写到第五页了,表情平静,像在写作业。
马嘉祺决定写,但写得很简单:“父母离异”。
第三页。
最大的恐惧:被遗忘。
他停住了笔。
被遗忘。是的,这就是他最大的恐惧。两年前,他从荧幕上消失,没有人记得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人认出他。以前那些说喜欢他的人,也慢慢不再提起他。他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害怕那种感觉。害怕自己来过这个世界,却没有人记得。
最后悔的一件事:十五岁那年,因为害怕失败,放弃了一次重要的试镜。
如果可以改变过去的一件事:改变那次放弃。
人生中最快乐的瞬间:九岁,第一次演戏,导演说“这条过了”的时候。
最痛苦的瞬间:十五岁,最后一次试镜失败,走出大楼,下着雨,没有伞,一个人在雨里走了一个小时。
他写着写着,眼泪掉了下来,滴在纸上。他赶紧擦掉,但字迹已经晕开了。
第四页。
你为什么想当偶像:因为我想被人看见,被人记住。
你愿意为这个梦想付出什么:一切,除了我的良心。
你的底线在哪里:不伤害他人,不违背法律。
如果公司要求你整容,你同意吗:不同意。
如果公司要求你隐瞒恋情,你同意吗:看情况。
如果公司要求你炒作绯闻,你同意吗:不同意。
他写得很坚定。但写完后,他又不确定了。如果公司真的要求,他能坚持吗?如果坚持的结果是被淘汰,他能接受吗?
他不知道。
两小时很快过去。
赵先生准时出现,收走了问卷和保密协议。他粗略地翻看了一下,表情没什么变化。
“很好。”他说,“王总会仔细阅读,然后给出反馈。现在,回去继续训练。”
舞蹈课继续。
但马嘉祺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他脑子里全是刚才填写的那些问题,那些真实的、脆弱的、从未对人说过的秘密。现在,那些秘密被写在了纸上,被交给了陌生人。他们会怎么处理?会嘲笑吗?会利用吗?会公之于众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一部分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它被标上了价,放在了货架上。
等待被评估,被修改,被出售。
训练结束后,马嘉祺最后一个离开教室。他走到隔壁,发现赵先生还在,正在整理问卷。
“赵先生。”马嘉祺开口。
赵先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
“有事吗?”
“那些问卷……你们真的会保密吗?”
赵先生笑了。
“当然。我们是专业的。”
“那……你们会怎么处理那些信息?”
“分析,归类,然后制定方案。”赵先生说,“比如,如果你有童年阴影,我们会帮你设计一个‘治愈系偶像’的路线,让你在镜头前分享你的故事,展现你的脆弱和坚强。粉丝喜欢这个。如果你有初恋经历,但不太美好,我们会帮你美化它,变成一个浪漫的、遗憾的故事。总之,我们会把你的真实经历,变成可以消费的商品。”
他说得很坦然,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嘉祺感觉胃里一阵翻涌。
“所以,我们的痛苦,我们的秘密,都会被拿来卖钱?”
“是的。”赵先生说,“这就是偶像工业。你的痛苦,你的脆弱,你的不完美,都是商品的一部分。粉丝买的不只是你的歌声、你的舞蹈,还有你的故事,你的情感。所以,你要学会贩卖自己。贩卖得越好,你就越成功。”
他拍了拍马嘉祺的肩。
“别想太多。这个行业就是这样。要么接受,要么离开。没有中间地带。”
他拿着问卷离开了。
马嘉祺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很久。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玻璃上反射出他的脸,模糊的,扭曲的。
他想起了丁程鑫的话。
“他们想要一个完美的商品,我就给他们一个完美的商品。但那个商品不是我,是一个壳子。”
也许丁程鑫是对的。
也许在这个地方,唯一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戴上面具。
成为一个壳子。
然后把真正的自己,藏在最深的地方。
不让任何人看见。
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