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珠烬
第三章 兰苑风暖藏暗澜
入了冬,望海城的风渐渐添了凉意,兰苑中的素心兰却依旧开得清雅,细碎的白花瓣上时常凝着一层薄薄的霜华,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光。阿鲛的气色好了许多,体内的毒素被汤药与鲛珠的力量压制得愈发温和,脸颊上也染上了几分人类女子特有的红晕,琉璃色的眼眸愈发清透,像是盛着融了暖阳的海水。
她不再整日蜷缩在窗边,晨起会跟着晚晴在院中散步,踩着落满兰花瓣的青石小径,看晨雾在梅枝间流转,听远处传来的鸡鸣与府中洒扫的声音。晚晴教她辨认天象,告诉她哪片云预示着近日有雨,哪颗星是指引渔船归航的灯塔;她还教她做人类的针线活,起初阿鲛的指尖笨拙,针脚歪歪扭扭,绣坏了好几块锦缎,可她性子执拗,一遍遍练习,渐渐也能绣出像样的兰花纹样。
谢珩依旧每日黄昏前来,只是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不再只是沉默地看书或写字,有时会陪阿鲛坐在石桌旁,看她绣花,听她讲深海的奇闻——她说深海里有一种会发光的海草,能编织成照亮鲛宫的帘幕;说鲛族的孩童会骑着巨大的玳瑁在洋流中嬉戏;说南海最深处的寒渊里,藏着一块能映照人心的水晶石。
谢珩听得专注,偶尔会追问几句,墨色的眼眸中满是向往。“若是有机会,真想亲眼看看那样的世界。”他轻声说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龙纹玉佩。
阿鲛抬眼看向他,心中微动。她想起母亲说过,鲛族与人类本可和平共处,只是因为贪婪与猜忌,才渐渐生出隔阂。或许,谢珩并非天生的猎手,他只是被卷入了一场无法掌控的纷争。“若是……若是没有那些猎杀鲛族的人,你会不会愿意去南海看看?”她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谢珩的动作一顿,目光沉了沉,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石桌上的一块绣帕——那是阿鲛方才绣坏的,上面绣着半朵素心兰,针脚已经比最初整齐了许多。“你绣得很好。”他转移了话题,指尖拂过绣帕上柔软的丝线,“比我母亲当年初学刺绣时,还要好些。”
阿鲛的脸颊微微泛红,伸手想要拿回绣帕,却被谢珩轻轻按住了手。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触感与鲛族冰凉的肌肤截然不同,让阿鲛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胸口的鲛珠也泛起一丝浅浅的暖意。
“再绣下去,怕是要超过府中最好的绣娘了。”谢珩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里沾着一丝细碎的绒毛,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柔软。
阿鲛慌忙抽回手,将绣帕抱在怀里,脸颊烫得厉害,不敢再看他。晚晴恰好端着茶水走来,见状忍不住抿嘴偷笑,将茶盏放在石桌上,轻声道:“姑娘心灵手巧,自然学得快。将军若是喜欢,姑娘日后多绣些便是。”
谢珩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杯茶,缓缓啜饮着。茶水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让他平日里凌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阿鲛偷偷抬眼看向他,恰好撞进他望过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愣,随即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淡淡的暧昧,像院中的兰花香,清浅却绵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鲛渐渐习惯了兰苑的生活,也渐渐习惯了谢珩的存在。她会在他来之前,提前泡好他喜欢的雨前龙井;会在他看书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绣花,不打扰他,却也让他不至于孤单;有时谢珩处理公务到深夜才来,她便会留一盏灯,桌上摆着温好的点心,都是晚晴教她做的,有桂花糕、杏仁酥,还有她照着深海贝壳的形状做的糯米糕。
谢珩每次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糯米糕,都会忍不住失笑,却总会尽数吃下,连带着晚晴都打趣说:“将军往日最不喜甜食,如今倒是日日盼着姑娘做的点心。”
阿鲛听了,心中便会泛起一丝甜意,像是深海里最清甜的珊瑚蜜。她开始偷偷为谢珩绣一件东西——一方鲛绡帕子。她用自己鲛族特有的丝线,混着人类的锦线,绣上了南海的浪涛与初生的朝阳,浪涛间藏着几颗细碎的鲛珠,在光线下会泛着淡淡的光晕。她想把这方帕子送给谢珩,却又迟迟没有勇气,只能每日绣一点,将心意藏在细密的针脚里。
然而,平静的日子下,暗潮从未停止涌动。
有一次,谢珩在兰苑停留到深夜,两人正聊着望海城的潮汐规律,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卫压低的汇报声:“将军,宫里来人了,说陛下有要事召见。”
谢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的温和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阿鲛从未见过的凝重。他起身时,腰间的龙纹玉佩碰撞出声,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我先走了。”他的声音简短,没有多余的交代,转身便快步离去,玄色的衣袍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与平日里温和的他判若两人。
阿鲛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绣花针不小心刺破了指尖,殷红的血珠渗了出来,滴落在鲛绡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她看着谢珩离去的方向,心中满是不安。宫里的召见,会与鲛族有关吗?会与那些猎杀鲛族的猎手有关吗?
那一夜,阿鲛辗转难眠。她躺在床上,听着院墙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与风声,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想起谢珩离去时凝重的脸色,想起他腰间那枚神秘的龙纹玉佩,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无数疑问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难以平静。
第二日,谢珩没有来兰苑。
阿鲛坐立难安,整日望着院门口的方向发呆,连绣花的心思都没有了。晚晴见她心绪不宁,便安慰道:“姑娘莫急,将军定是宫里的事情繁忙,待忙完了自然会来看你。”
可阿鲛心中的不安并未消减。她知道,谢珩的身份并非只是镇国公那么简单,他手握兵权,身处朝堂,必然身不由己。那些猎杀鲛族的猎手,会不会是朝廷派来的?而谢珩,是否也被迫参与其中?
直到第三日黄昏,谢珩才终于出现在兰苑。他面色疲惫,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玄色的锦袍上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土,像是经历了一场奔波。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石桌旁,而是径直走到阿鲛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你还好吗?”他开口问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阿鲛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疲惫的脸上,忍不住轻声问道:“宫里的事情……很棘手吗?”
谢珩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只是转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的梅树发呆。梅枝上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花苞,裹着一层薄薄的霜雪,像是易碎的珍宝。“阿鲛,”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日后,或许会有不速之客来兰苑,你不必理会,只需待在院中,晚晴会护着你。”
阿鲛的心一紧:“是……宫里的人吗?”
谢珩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怜惜,有担忧,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奈。“记住我的话,无论谁来问你什么,都不要提及鲛族的事情,也不要动用鲛力。”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胸口的鲛珠。”
阿鲛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她想问为什么,想问宫里的人是不是为了鲛珠而来,想问他与那些猎杀鲛族的猎手到底是什么关系,可看着谢珩疲惫而凝重的脸色,她终究还是把所有的疑问都咽了回去,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谢珩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中一软,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我会尽快处理好这些事情。”
那一日,谢珩没有多留,坐了片刻便匆匆离去。阿鲛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是茫然与不安。她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即将结束,那些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危机,正在一步步向她逼近。
接下来的几日,谢珩来得愈发匆忙,有时只是坐一盏茶的功夫,便会被府外的消息催走。兰苑的气氛也渐渐变得微妙起来,院墙外的侍卫多了许多,巡逻的脚步声也愈发频繁。晚晴也变得谨慎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般随意和阿鲛谈论望海城的事情,每次有人从院外经过,都会下意识地挡在阿鲛身前。
有一次,阿鲛正在院中绣花,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阵争吵声,其中一个声音尖利刻薄,带着一丝傲慢:“镇国公府好大的架子!陛下有旨,让我进来搜查可疑人员,你们也敢阻拦?”
另一个声音是府中的侍卫统领,带着一丝隐忍:“李公公,兰苑是将军特意吩咐过的禁地,没有将军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公公见谅。”
“禁地?”李公公冷笑一声,“我看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陛下听闻镇国公府收留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怀疑是鲛族余孽,特意派我来查证。若是你们再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鲛族余孽!
阿鲛的手猛地一抖,绣花针再次刺破了指尖。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捂住胸口,心脏狂跳不止。宫里的人果然是为了她而来!他们知道了她是鲛人,想要抓她!
晚晴立刻挡在阿鲛身前,脸色发白,却依旧强作镇定:“姑娘莫怕,有将军在,他们伤不了你。”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谢珩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怒容的李公公,以及几个身着宫装的侍卫。李公公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视着院中,最终落在了阿鲛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阴狠。
“镇国公,这位便是你收留的女子?”李公公阴阳怪气地问道,“模样倒是生得俊俏,只是这眼睛……倒像是传闻中的鲛人。”
谢珩挡在阿鲛身前,面色冰冷,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李公公说笑了,她只是我远房亲戚的女儿,因家中遭难前来投奔,并非什么鲛人。陛下若是不信,尽可派人调查,只是兰苑是内院,还请公公带着你的人离开,不要惊扰了姑娘。”
“远房亲戚?”李公公冷笑一声,“镇国公怕不是被美色迷了心窍吧!鲛人浑身是宝,鲛珠能起死回生,鲛绡价值连城,若是能抓住她献给陛下,便是大功一件!”他说着,对身后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给我拿下!”
侍卫们立刻上前,想要抓住阿鲛。谢珩眼神一厉,腰间的龙纹玉佩突然泛起一道淡淡的白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侍卫们挡了回去。“李公公,”谢珩的声音冰冷刺骨,“兰苑的人,你动不得。”
李公公脸色一变,显然没想到谢珩会如此强硬。“镇国公,你这是要抗旨不遵吗?”他色厉内荏地吼道,“陛下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
谢珩面无表情:“我自会向陛下解释。但在此之前,谁也不能伤害她。”他的目光扫过李公公,带着一丝警告,“若是公公执意要在此闹事,休怪我不念及君臣情面。”
李公公看着谢珩眼中的杀意,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谢珩手握兵权,深得陛下信任,若是真的动起手来,自己讨不到任何好处。他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好!镇国公,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回宫向陛下禀报,看陛下如何处置你!”
说完,李公公带着侍卫们悻悻离去。院门被重新关上,兰苑中的气氛却依旧紧绷。阿鲛紧紧抓着谢珩的衣袖,指尖冰凉,身体微微颤抖。刚才李公公眼中的贪婪与阴狠,让她想起了那些猎杀鲛族的猎手,心中的恐惧再次蔓延开来。
“别怕。”谢珩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温柔了许多,“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阿鲛抬起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抓我?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谢珩沉默着,伸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心中一痛。“因为贪婪。”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人类总是渴望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鲛珠的神奇,鲛绡的珍贵,让他们变得疯狂。”
阿鲛哽咽着:“那你……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
谢珩的目光一暗,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传递着一丝力量,让阿鲛心中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些。她知道,谢珩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可他身处朝堂,身不由己,未来又会怎样呢?
那一夜,谢珩留在了兰苑。他没有离开,只是坐在阿鲛的床边,守了她一夜。阿鲛在他的守护下,渐渐睡去,只是梦中依旧充满了不安,她梦见自己被无数猎手追赶,梦见谢珩为了保护她而受伤,梦见深海的族人在向她呼救。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谢珩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噩梦。阿鲛看着他疲惫的睡颜,心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她轻轻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却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犹豫着缩了回来。
她知道,她与他之间,隔着种族的差异,隔着血海深仇,隔着朝堂的纷争。如今的温暖与安宁,不过是偷来的时光。李公公的到来,像是一个警钟,提醒着她,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危机,从未真正消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鲛绡帕子,上面的浪涛与朝阳已经绣得差不多了,只是那滴暗红的血珠,依旧醒目。她想起谢珩腰间的龙纹玉佩,想起他母亲与鲛族的渊源,想起他昨晚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可以试着相信他,试着与他一起找出鲛族灭门的真相,找出那些猎手背后的主使。
可她又害怕,害怕这一切只是一场更大的骗局,害怕自己付出的信任,最终会换来更深的伤害。
院中的梅花开了,小小的花苞绽放出洁白的花瓣,在寒风中散发着清冽的香气。谢珩醒了过来,看到阿鲛正望着窗外的梅花发呆,便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阿鲛转过身,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眸中满是迷茫与期盼:“谢珩,我们……能一起找出真相吗?关于鲛族,关于那些猎手,关于你母亲与鲛族的渊源。”
谢珩的目光一沉,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沉重的承诺,“但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动用鲛力,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鲛珠的秘密。”
阿鲛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她知道,这个承诺背后,藏着无数的未知与危险,可她别无选择。为了族人,为了母亲,也为了眼前这个愿意守护她的人,她必须勇敢地走下去。
只是她不知道,谢珩的承诺,并非只是为了保护她。他的身后,牵扯着更大的阴谋与更深的无奈。李公公的回宫禀报,只是这场暴风雨的开端。朝堂的纷争,皇权的压迫,以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都在一步步逼近。而她胸口的鲛珠,不仅是鲛族的希望,也是引来杀身之祸的根源。
兰苑的梅花依旧开得清雅,风暖花香,看似平静无波。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涌动。那些为后文埋下的伏笔,那些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危机,正在悄然发酵,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彻底爆发,将这段短暂的温暖与安宁,彻底撕碎,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阿鲛与谢珩之间悄然滋生的情愫,也终将在这场阴谋与仇恨的漩涡中,面临最残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