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珠烬
第二章 鲛绡映月暖清宵
镇国公府的西跨院,原是府中最僻静的一处别院,因栽满了素心兰,故得名“兰苑”。自阿鲛被安置在此,往日清冷的院落竟添了几分生气。
谢珩并未再用玄铁锁链束缚她,只是命人在院墙外布下了一层稀薄的结界——这结界并非为了囚禁,而是为了隔绝外界的窥探,也恰好能抑制鲛族力量的外泄,于她体内的毒素亦是一种温和的制衡。院中的陈设简单却雅致,临窗摆着一张梨花木书桌,案上放着一方端砚、几支狼毫,墙角立着一架雕花衣架,上面挂着几件洗得柔软的月白色棉裙,皆是适合人类女子穿着的样式。
阿鲛起初仍是警惕的。她白日里大多蜷缩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院中那株斜逸的梅树发呆,梅枝尚未着花,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湛蓝的天空,像极了深海里枯寂的珊瑚。她不敢随意动用鲛力,每日只是乖乖喝下侍女送来的汤药——那汤药苦涩回甘,喝下去后体内的毒素便会暂缓蔓延,胸口的鲛珠也会随之泛起一丝温润的暖意。
送药的侍女名唤晚晴,是个性子温婉的姑娘,话不多,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察觉到阿鲛的需求。见她整日沉默,便会偶尔摘几朵院中的素心兰放在她案头,或是趁谢珩不在时,给她讲些望海城的趣闻,诸如码头的渔船今日捕获了罕见的红珊瑚,城南的点心铺新出了桂花糕,或是城中孩童最爱在潮汐退去后,去沙滩上捡拾五彩的贝壳。
阿鲛听得入神时,琉璃色的眼眸中会泛起细碎的光,像极了月光洒在海面的涟漪。她从未见过那样鲜活的人间,深海鲛宫虽美,却始终笼罩着一层静谧的清冷,族人的歌声温柔却带着亘古的寂寥。晚晴说,望海城的人都信海神,每逢月初十五,便会有人到海边的望海祠祈福,献上最肥美的海鱼与最洁白的哈达,祈求海神保佑出海平安、渔获丰饶。
“姑娘,你见过望海祠的海神像吗?”晚晴一边给她续上热茶,一边笑道,“那神像据说是百年前一位游方画师所绘,神像的眼眸与姑娘的眼睛倒有几分相似,都是那样清透的颜色,像是盛着一汪海水。”
阿鲛的心猛地一跳,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想起那枚龙纹玉佩,难道谢珩与海神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渊源?可她不敢多问,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涌到嘴边的疑问咽了回去。
谢珩每日都会来兰苑一趟,大多是在黄昏时分。他来时从不穿那身冰冷的玄铁铠甲,只着一袭月白锦袍,腰间的龙纹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话不多,每次来只是坐在书桌前,或是翻阅几卷兵书,或是提笔写些什么,偶尔会抬眼看向窗边的阿鲛,目光沉静,没有探究,也没有杀意。
有一次,阿鲛正对着晚晴送来的贝壳发呆,那些贝壳色彩斑斓,壳面上的纹路蜿蜒曲折,像是深海里流动的洋流。谢珩恰好走进来,看到她手中的贝壳,脚步顿了顿。
“喜欢?”他开口问道,声音比初次见面时温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阿鲛吓了一跳,慌忙将贝壳藏到身后,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做错事的孩童。她沉默着不说话,却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他,恰好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他的眼眸是墨色的,像极了深海最深处的寒潭,可此刻,那寒潭之中似乎映着晚霞的余晖,添了几分柔和。
谢珩见状,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他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螺钿盒子,打开后,里面竟是满满一盒子的珍珠,有白的、粉的、紫的,颗颗圆润饱满,流光溢彩。
“这些,给你玩。”他将盒子推到阿鲛面前。
阿鲛愣住了。她身为鲛族,见过无数珍稀的鲛珠,可这样纯粹由贝类孕育的珍珠,她却极少接触。她迟疑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颗最大的白珍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带着一丝天然的温润。
“为何……要给我?”她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她渐渐放下了些许戒备,可她始终不明白,谢珩明明是猎杀鲛族的人,为何要对她这般优待。
谢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拿起一颗粉色的珍珠,放在掌心摩挲着,目光飘向窗外的梅树:“我母亲生前,也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她是望海城最好的绣娘,最擅长用珍珠、贝壳绣成鲛绡纹样的绣品,府中至今还藏着她当年绣的一幅《沧海月明图》。”
阿鲛的心又是一动。鲛绡是鲛族的特产,入水不濡,遇火不焚,人类极少能见到,更别说用珍珠贝壳绣出鲛绡纹样。难道谢珩的母亲,与鲛族有过交集?
“你母亲……见过鲛绡?”她忍不住问道。
谢珩抬眼看向她,目光复杂:“她说,她年轻时曾在海边救过一位落水的女子,那女子临别时赠了她一小块鲛绡,说日后若有难处,可带着鲛绡去南海寻她。”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后来战乱四起,母亲再也没能去过南海,那小块鲛绡也在一次兵荒马乱中遗失了。”
阿鲛的呼吸微微一滞。落水的女子,临别赠鲛绡……这情节,与母亲曾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何其相似。母亲说,百年前,鲛族有一位公主,曾化名上岸游历,途中不慎落水,被一位人类绣娘所救,公主感念其恩情,便赠了一块鲛绡作为信物,承诺若有需要,可凭鲛绡向鲛族求助。
难道谢珩的母亲,就是当年救了鲛族公主的绣娘?而谢珩腰间的龙纹玉佩,会不会就是那位公主后来派人送去的信物?
无数疑问在阿鲛心中盘旋,可她不敢贸然求证。她看着谢珩眼中的怅惘,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鲛宫被破的那一夜,母亲为了护她而逝去的身影,眼眶不由得一红。
“你……很想念你的母亲?”阿鲛轻声问道。
谢珩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她在我十岁那年便病逝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思念,“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是母亲一手将我拉扯大。她总说,南海的鲛人是善良的生灵,守护着这片海域的安宁,让我日后若有能力,一定要善待海中生灵。”
阿鲛怔住了。她从未想过,性情冰冷、手握屠刀的镇国公,竟然有着这样温柔的母亲,而他母亲的教诲,竟是善待鲛族。那他为何还要猎杀鲛族?那些身着玄铁铠甲的猎手,又是否与他有关?
“那你为何……”阿鲛的话未说完,便被谢珩打断了。
“有些事,并非你所见的那般简单。”谢珩的目光沉了下来,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日后,你自会明白。”他没有再多说,只是将螺钿盒子往阿鲛面前又推了推,“好好收着吧,若是喜欢,日后我再给你寻些来。”
那一夜,阿鲛抱着装满珍珠的螺钿盒子,彻夜未眠。她将那些珍珠一颗颗摆在软榻上,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细细端详着。珍珠的光芒与她胸口鲛珠的温润相互映衬,照亮了她眼底的迷茫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她开始尝试着走出房间,在兰苑的小院里散步。晚晴教她辨认院中花草,告诉她哪株是素心兰,哪株是秋海棠,哪株是来年春日会开满枝头的桃花。她还教她如何用人类的方式泡茶,如何将晒干的花瓣制成香囊。阿鲛学得很认真,指尖渐渐褪去了鲛族特有的冰凉,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谢珩依旧每日黄昏前来。有时,他会陪她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听她讲深海的故事——她讲鲛族的歌声能引来潮汐,讲海底的珊瑚礁里藏着会发光的鱼,讲鲛珠是如何在鲛族的眼泪中凝结而成。他听得很专注,墨色的眼眸中会泛起浅浅的笑意,像冰雪初融的湖面。
有时,他会教她写人类的文字。他握着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缓缓移动,写下“海”“月”“兰”“鲛”等字眼。阿鲛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脸颊会不由自主地发烫,胸口的鲛珠也会随之加速跳动,散发出暖暖的光晕。
她发现,谢珩并非如她最初所想那般冷酷无情。他会在她咳嗽时,默默递上一杯温水;会在她望着梅树发呆时,轻声告诉她,再过些时日,梅枝便会缀满花苞;会在晚晴不在时,笨拙地为她整理案头的书卷,将散落的珍珠一颗颗放回螺钿盒子里。
院中的素心兰开了,洁白的花瓣散发着清冽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兰苑。谢珩从书房取来笔墨,让阿鲛在鲛绡上作画——那鲛绡并非真正的鲛族特产,而是晚晴按照谢珩母亲留下的图谱织成的仿品,质地柔软,色泽清雅。
阿鲛握着画笔,犹豫了片刻,最终在鲛绡上画了一片深海。她用淡蓝色的颜料勾勒出起伏的洋流,用银色的丝线点缀出发光的鱼群,用白色的珍珠镶嵌成漫天繁星,最后,在画面的中央,画了一位身着月白纱裙的女子,立于珊瑚礁旁,望着海面的方向,眼眸中满是期盼。
“这画,叫什么名字?”谢珩站在她身后,轻声问道。
阿鲛的笔尖顿了顿,声音轻柔:“叫《盼归》。”
谢珩沉默了许久,目光落在画面中央的女子身上,声音低沉:“她在等谁?”
“等一个……承诺过会回来找她的人。”阿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想起了那位赠鲛绡的鲛族公主,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更想起了此刻身处异乡、前途未卜的自己。
谢珩没有再追问,只是抬手,轻轻拂去了她发间沾染的一片兰花瓣。他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耳廓,带着一丝温热的触感,阿鲛的身体微微一颤,脸颊瞬间染上了红晕。
月光如水,洒在兰苑的每一个角落,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石桌上的鲛绡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晕,画面中的深海与繁星,仿佛活了过来,与院外的月色、花香交织在一起,酿成了一段温柔的时光。
阿鲛望着身边的谢珩,墨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柔,腰间的龙纹玉佩反射着清冷的光。她忽然觉得,或许母亲的嘱托并非一场骗局,或许谢珩真的是鲛族的救星,或许她与他之间,并非只有仇恨与猜忌。
她胸口的鲛珠,在这一刻散发着晶莹温润的光芒,不再是往日那般黯淡。晚晴端来刚做好的桂花糕,甜香四溢,阿鲛拿起一块递到谢珩嘴边,谢珩微微一怔,随即张口咬下,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这一夜,兰苑的灯火亮到了深夜。没有人提及鲛族的灭顶之灾,没有人说起玄铁猎手的追杀,也没有人追问彼此的过往与秘密。只有素心兰的清香,珍珠的莹润,月光的温柔,以及两人之间悄然滋生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愫。
阿鲛蜷缩在软榻上睡去时,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深海的创伤渐渐愈合,族人重新回到了鲛宫,母亲站在珊瑚礁旁对她微笑,而谢珩就站在她身边,手中握着那枚龙纹玉佩,对她说,以后,他会护着她,护着这片海。
可她未曾察觉,在她熟睡之后,谢珩悄然走进了她的房间。他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眼神复杂难辨,有温柔,有怜惜,还有一丝深深的挣扎。他抬手,想要触碰她眼角的泪痕,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拿起她放在枕边的那幅《盼归》。
月光下,鲛绡上的深海与繁星似乎在轻轻流动。谢珩的目光落在画面中央的女子身上,久久未曾移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与鲛绡纹样相似的图案,正是他母亲当年留下的遗物。他将香囊放在阿鲛的枕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阿鲛,若你我并非生于这般境地,该多好。”
他转身离去时,腰间的龙纹玉佩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与窗外的虫鸣、月色交织在一起,藏进了无边的夜色里。而那枚绣着鲛绡纹样的香囊,在阿鲛的枕边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像是一个温柔的约定,又像是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奢望。
兰苑的素心兰开得正盛,月光温柔,岁月静好。可谁也不知道,这份短暂的温暖与安宁,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那枚龙纹玉佩背后的秘密,鲛族灭门的真相,谢珩身不由己的苦衷,以及阿鲛体内尚未根除的毒素,都像一颗颗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生根发芽,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长成足以将两人彻底吞噬的荆棘,让这段温柔的时光,化作一场泣血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