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被一阵突兀的震动打破。
不是来自窗外,不是来自楼道,而是贴着她大腿口袋的手机,以一种固定的、不祥的频率,连续震动了三下。
这并非来电,而是警报。
苏净瓷混沌的思绪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凝固,然后重组。
她几乎是弹跳而起,身体的反应快过意识,肌肉记忆让她在黑暗中精准地摸到了笔记本电脑。
这是她偷偷装在校医院废弃通风口的微型拾音器发出的异常警报,专门用于捕捉人耳无法识别的次声波和超声波频段。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她打开音频分析软件,一段被截取的波形图赫然在目。
主波形是环境杂音,但在其底部,一条细微却稳定的曲线顽固地存在着——频率:17.3赫兹。
一个在大脑中几乎要被遗忘的画面闪电般浮现:昨夜樱花林中,那些由她血珠催生的青白色鬼火,火焰中心悬浮的金色“止”字符文,燃烧时便产生了完全相同的振动频率。
那是守墓人一族用来镇压、禁锢特定阴煞的血脉律令。
可现在,同样的频率却从另一个地方,以一种被动、持续的方式被触发。
这就像是把一把锁的钥匙偷去复制,正在别处试图开启一扇未知的门。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疾飞,调出了一个加密文档——《江城大学非正常死亡事件记录(1941-至今)》。
她将近十年内所有死者的资料与校内监控记录交叉比对,搜索范围锁定在“校医院通风系统可覆盖区域”。
三分钟后,三个名字被高亮标出。
一个猝死在图书馆的考研学长,一个在宿舍内一氧化碳中毒的情侣,一个坠楼的女生。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事发前七十二小时内,都曾在教学楼B区的地下储藏室,停留超过十分之一炷香的时间。
凌晨两点零五分,B区教学楼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钢铁巨兽,沉默而压抑。
苏净瓷如同一道融于暗影的幽灵,无声地撬开地下室沉重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霉菌、旧纸张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尘埃钻入鼻腔,带着陈年木料腐朽的酸味;指尖触到门框边缘时,一层滑腻如苔藓的湿膜黏附上来,令人作呕。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桌椅和体育器材,手电筒的光柱在其中切割出光怪陆离的影子。
金属支架投下的锯齿状黑影在墙上蠕动,仿佛某种活物呼吸起伏。
她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走向最深处的角落。
光束扫过墙壁,定格在一处不起眼的金属格栅上,那格栅被巧妙地伪装成老式通风井的模样。
格栅的铁条上,用阴刻的手法布满了细如发丝的镇压符文,但此刻,右上角的一枚核心符印,明显被人用硬物粗暴地刮去了。
裸露出的青铜基座上,一个古篆体的“震”字触目惊心。
震位谐纹。
这是“镇灵眼”大阵与外部八个附属阵眼进行能量交换的接口之一,主管声波与振动频率的传导。
**刮痕新鲜,边缘铜屑未氧化——这破损,比陈导脚上的泥印还要新。
**
苏净瓷从手腕上解下一只指头大小的黄铜铃铛,指尖扣住铃舌,使其无法发声,然后将铃身轻轻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地面传来细微的震颤,如同大地深处有脉搏在跳动。
她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铃内,感知着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最细微的反馈。
一秒,两秒……她的眉心越皱越紧。
有回响。
来自地下约三十米深处。
那不是实心的土层,而是一个巨大的空腔。
更可怕的是,那空腔正在以一种固定的节律,发生着微弱的共振。
她看着腕表,秒针匀速划过。
一次……又一次……
共振的强度每隔十二分钟,就会有一次极其微弱的增强。
一种不祥的预感扼住了她的心脏。
她立刻调出校园广播站的自动播放时间表——每天清晨六点四十分,傍晚五点半,深夜十一点。
每段广播时长十二分钟。
分秒不差。
清晨六点四十分。
天色刚从灰白转为亮青,大多数学生仍在睡梦中。
苏净瓷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正站在宿舍楼下的自助贩卖机前,买了一罐冰咖啡。
就在她拉开易拉罐的瞬间,一声熟悉的、带着电流杂音的“沙——”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铝罐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碳酸气体逸出的“嘶”声尚未散尽,那广播已抢先撕裂空气。
校园广播,在非预定时间,自动启动了。
不是惯常的晨间音乐,也不是新闻播报,而是那段仿佛从历史尘埃中打捞出来的、1943年的战时报导。
女播音员冷静而压抑的声音,混杂着防空警报的凄厉背景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带着一种超越时空的诡异感。
苏净瓷猛地抬头,望向广播喇叭的方向。
就在这时,那段重复了无数次的录音戛然而止。
死寂持续了三秒。
然后,一个全新的、仿佛用指甲在玻璃上划出的声音,阴冷地响起,一字一顿:
“第六人,姓陈,死于灯灭时。”
苏净瓷瞳孔骤缩,像被针刺了一下,她猛地转身,目光死死锁定在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
历史系辅导员陈导,正站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手里还捏着一个吃到一半的包子。
他显然也听到了那句广播,正惊恐地抬头望向喇叭,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苏净瓷几步冲了过去。
“陈导!”
陈导像是才看到她,眼神里混杂着震惊与一丝被撞破秘密的慌乱。
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我……我昨晚,按照你留的纸条提示,去了一趟B区地下室……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情况……”
他的话音未落。
“滋啦——啪!”
他们头顶那盏路灯的灯泡,毫无征兆地爆裂!
滚烫的玻璃碎片伴随着一串火星溅落,灼热气息擦过脸颊;紧接着,周围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黑暗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没了他们!
绝对的黑暗中,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从陈导身后的路灯杆内部传来。
——那是尖锐的指甲,疯狂刮擦着中空金属管内壁的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令人头皮发麻!
每一次刮动都像直接划过颅骨内壁,激起神经末梢的痉挛。
**她背靠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耳中嗡鸣未消,指尖还残留着铜线灼烫的余温。
三分钟,她只给自己三分钟——喘息,复盘,把刮痕角度、共振周期、广播时段钉进脑海。
然后起身,抹掉嘴角血迹,走向最近的路灯。
**
上午十点二十三分。
苏净瓷以“协助学生会检查电路故障,排查安全隐患”为由,拿到了广播站机房的临时通行许可。
**回宿舍撕下两张‘学生会安全巡检表’抬头纸,用陈导工牌复印件拓印公章——校办王主任喝醉后总把印章压在值班室玻璃板下,她上周送药时就记住了位置。
**
推开门,老旧的盘式发射器仍在嗡嗡作响,指示灯幽幽闪烁,像一只假寐的独眼巨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氧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干涩刺鼻,吸入后喉头隐隐发痒。
她的目光没有在复杂的控制面板上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发射器背后。
一根极细的黄铜线,从信号输出端口被私自接出,像一条毒蛇,蜿蜒着钻入墙体的一道裂缝中。
她顺着裂缝摸索,在墙角一块松动的墙皮后,找到了铜线的末端。
那里没有复杂的电子元件,只缠绕着半截早已烧得焦黑卷曲的、老式的盘式录音带。
苏净瓷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下一段残片,放在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下。
在布满热熔痕迹的磁带表面,她辨认出了一行用某种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液体写下的小字,字迹扭曲而狂乱,充满了绝望与怨毒。
“他们听见了,我也要让他们听见。”
一个名字,连同他悲惨的死讯,瞬间占据了苏净瓷的脑海——陆鸣,三年前因播放“违禁”音频被开除、后在校外公寓自杀的广播站技术员。
傍晚七点五十八分。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开始接管校园。
苏净瓷潜入空无一人的音乐学院演奏厅,这里拥有全校最顶级的音响系统。
她将一个自己焊制的、巴掌大小的方形金属盒,接入了主控调音台的信号输入端。
这是她花了一下午赶制出的反相音波发生器。
既然对方利用特定频率“喂食”地下的东西,那她就可以制造出相位完全相反的音频,进行干扰和抵消。
她需要测试这个装置的有效屏蔽范围。
就在她插上最后一根接线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一棵枯死的梧桐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黑袍,军靴,静立如雕塑。
**——校史馆民国档案照片里,那个站在1943年防空洞入口、身着北洋陆军礼服的男人。
**
他的衣摆在晚风中纹丝不动,但苏净瓷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他的脚下。
他站立的那根粗壮树杈的表面,正有几缕极淡的黑色水渍,从他靴底的砖缝里缓缓渗出,像是有生命一般,在粗糙的树皮上流动、汇聚。
水渍的流动轨迹,最终构成了一个清晰、诡异的符号。
那是一个倒置的“耳”字。
**“耳,主听。倒置,即闭。闭听之耳……不正是最完美的声波容器?”她瞳孔骤缩,昨夜鬼火中心那枚‘止’字符,此刻在脑中轰然翻转——止,亦可作‘趾’,足下生根,固守不散;而‘耳’倒悬,恰如喇叭朝下,将声波尽数灌入地底!”**
苏净瓷盯着那个图案,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劈开了她脑中所有的迷雾。
她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陆鸣的复仇,陈导的遇险,那段诡异的广播……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在“召唤”亡魂。
它是在……喂养。
用全校师生的阳气作为佐料,用亡魂的怨念作为食材,通过声波这个“管道”,喂养着镇灵眼之下,那个正在苏醒的、饥饿了千年的东西。
广播不是武器。
是餐铃。
**她左手无名指内侧,一道细长的旧疤微微发烫——那是三个月前,为熔铸这台微型热敏打印机的‘阴沉木基座’,被守墓人禁制反噬留下的印记。
**
口袋里的打印机无声地吐出第四张卡片,上面的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重,仿佛是用浓稠的血墨烙印上去的。
“第七夜,它会开口。”
苏净瓷缓缓抬起头,看向B区教学楼的方向,眼中最后一点侥toughened的温度也消失殆尽。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了。
不是去堵住那个“餐铃”,而是要在它真正“开口”吃掉整座江城大学之前,毁掉那张准备了千年的“餐桌”。
而那张餐桌的核心,就在明早九点零一分,全校师生都将仰头注视的——行政楼顶那只锈蚀的青铜广播喇叭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