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的蜂鸣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在凌晨六点整,准时切开了苏净瓷浅薄的睡眠。
没有丝毫贪睡的欲望,她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瞬间进入运转状态。
晨光熹微,带着露水的凉意,将窗外的世界染成一片灰蓝色。
校医院后巷,浓重的消毒水气味与隔夜垃圾的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人间的污浊。
苏净瓷蹲在一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旁,动作熟练地用长柄镊子翻找着。
她的目标很明确——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早餐袋。
很快,她找到了它,袋子里除了一个空牛奶盒,就是那张被揉成一团的薄荷糖纸。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糖纸,晨光下,那层原本用作阵图基底的银粉涂层,已经失去了所有效力。
但在那层失效的银粉之上,一道道细密如蛛网的黑色裂痕清晰可见,它们并非无序蔓延,而是构成了一个诡异而对称的图案,仿佛某种凋零花蕊的微缩剖面图。
苏净瓷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图案她再熟悉不过,与她在协调组加密档案里看到的那张“镇灵眼”锅炉房主核封印的龟裂纹路,完全同构。
怨气已经通过程野的身体,将封印的破损状况,以这种方式“打印”了出来。
她没有犹豫,将糖纸放在一块预先准备好的防火石棉板上,用打火机点燃。
橙黄色的火焰一舔而过,糖纸瞬间蜷曲、焦黑,化为一小撮轻飘飘的灰烬。
在灰烬彻底冷却、即将被风吹散的前一秒,她伸出食指,指尖早已被一根无菌采血针刺破,一滴殷红饱满的血珠悬而不落。
她将血珠精准地滴入灰烬中央。
“滋”的一声轻响,那滴血仿佛拥有生命,迅速渗透、浸染了每一粒灰烬,将它们黏合成一小块暗红色的泥状物。
随后,她将这块混着她血液的灰烬,投入了身旁一个黑漆漆的下水道口。
水声汩汩,像地脉深处传来的吞咽声。
**她静立原地,指尖残留着血与灰的黏腻,微腥带铁锈味;耳畔水声渐弱,却有极细微的“咔”一声脆响——石棉板边缘浮现出一道极淡的朱砂色痕,如血管搏动般明灭三次。
她抬腕看表:九点零七分。
还来得及,在沈知遥午休结束前赶到文学社。
**
上午十点十五分,文学社办公室。
苏净瓷以“民俗学田野调查,想了解校园内的祈愿传说”为名,再次约谈了沈知遥。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空气中投下无数浮动的尘埃光柱,**光粒在她睫毛上跳动,微痒;窗框金属边沿泛着冷硬的哑光,映出她自己模糊而锐利的轮廓。
**
沈知遥的气色比昨天更差,眼下的乌青如同晕开的墨迹,让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多了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
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苏净瓷那些关于“结缘”“许愿”的学术问题,一边无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颈间那枚银杏叶形状的吊坠。
吊坠是银质的,被体温捂得温热,但在苏净瓷眼中,那片银叶上正缠绕着肉眼不可见的、丝丝缕缕的黑气。
“学姐,你们文学社有没有收藏过一些……嗯,比较古老的镜子?”苏净瓷突然话锋一转,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面巴掌大的、边缘刻有缠枝莲纹的黄铜镜,镜面光洁,却泛着一种属于旧物的沉郁冷光。
“这是我家传的,据说能照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她把铜镜递过去,声音依旧软糯无辜。
沈知遥下意识地接过,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就在这时,苏净瓷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到几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你上次照见母亲,是在哪棵树下?”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破了沈知遥最后的伪装。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呼吸停滞,握着铜镜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低头看向镜面——
镜子里,她的脸苍白如纸,而在她的身后,在那片被窗框切割的、阳光明媚的樱花林树影里,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模糊而清瘦的轮廓。
那是一个穿着古代宫装的女子身影,身形单薄,正隔着数百年的时光,静静地“站”在她背后。
“啊——!”沈知遥失声惊叫,铜镜脱手而出。
镜子并未摔碎,而是在半空中诡异地一顿,随即镜面迅速蒙上了一层白雾,仿佛有人对着它哈了一口气。
雾气之中,三行娟秀却带着无尽悲凉的古代小楷,缓缓浮现:
“癸未年三月廿一,奉命守樱。”
“未得敕令,不敢散。”
“君问归期,未有期。”
**“叮”的一声轻响,她口袋里的老式诺基亚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行没有署名的简讯:“文件已备妥。勿关灯。” 发送时间:13:10。
她指尖划过屏幕,金属外壳沁着一层薄汗,凉而涩。
**
中午一点二十分,宿舍的门被敲响了。
苏净瓷打开门,陈导站在门外,脸色严肃,刻意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将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塞到她手里,纸袋上盖着鲜红的、从未见过的特殊部门印章。
“《临时协查授权书》。”他言简意赅,声音里透着一股被规章制度压抑许久的疲惫,“第七款,允许持证人在不触发警报系统的前提下,进入南区锅炉房地下一层,B7至B12区间。”
苏净瓷接过文件,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下文件本身的厚度与硬度,**纸袋边缘略毛糙,刮过指腹时留下细微的刺痒;印章油墨尚未干透,凑近能闻到一丝苦杏仁似的化学气味。
**
陈导依旧没看她,转身准备离开,走到楼梯口时,他脚步一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守墓人应急条例’第十七条写的是——当守墓人独立判定祭品已成型,且具备高危传染性时,协调组须提供最低限度的必要支援。”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下楼。
苏净瓷知道,这意味着体制内的那道裂痕,已经因为程野的异变而被彻底撕开了。
她不再是孤军奋战。
**她立刻回到桌前,打开一台改装过的频谱仪。
屏幕幽蓝,代表程野生命频率的绿色光点正剧烈抖动,每隔七秒便闪现一次樱粉色噪斑——那是阴晶活性激增的标志。
耳机里传来持续低频嗡鸣,像蜂群在颅骨内振翅。
她抓起外套冲出门外。
篮球场,是今晚他唯一的公开行程。
**
下午三点四十四分,篮球场。
尖叫声再次撕裂了校园午后的宁静。
程野在一次带球上篮的跳跃中,身体在半空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重重摔在地上。
这已经是他今天的第三次失重摔倒。
更骇人的是,一丝漆黑如墨的液体,从他的左耳耳道里缓缓渗出,滴落在明黄色的塑胶地面上,像一滴腐蚀性极强的浓酸,**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蒸腾起一缕带着铁锈与甜腐味的白烟。
**
在众人惊慌呼叫校医时,苏净瓷却逆着人流挤了进去。
她蹲下身,借着检查他脉搏的姿态,用一枚藏在袖口里的特制银针,快如闪电地刺入他耳后凹陷处的翳风穴。
程野的身体猛地一弓,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苏净瓷迅速拔针,银针的末端,竟带出了三粒米粒大小、闪着幽光的黑色结晶。
那结晶的形状,赫然是三片微缩的樱花花瓣。
阴晶。由至纯的怨念与活人精气结合而成的致命之物。
她将阴晶用手帕包好,若无其事地退出了人群。
**当晚,在贴有符纸的密闭抽屉里,她用玛瑙研钵小心碾磨那三粒阴晶。
每一下都伴随着细微的哀鸣声,像指甲刮过生锈铁皮;粉末呈暗紫色,散发着类似烧焦樱花的气味,微烫,触之如细沙;她按1:3比例混入昨日采集的安神草灰与辟邪木屑,最后滴入一滴自己的血 stabilizer(稳定剂)。
这种配方,她在导师的残卷上只见过一次记载。
**
当晚,她将这三粒阴晶碾成粉末,混入一种由安神草和辟邪木屑混合而成的新制熏香中,借着夜色,点燃在了文学社活动室外正上方的中央空调通风口。
那一夜,所有近期参与过“夜祭许愿”活动的学生,都做了同一个噩梦。
他们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樱花林下,而在自己对面的树影里,还站着另一个“自己”。
那个“自己”正带着诡异的微笑,缓缓地、一片一片地,摘下自己的脸。
**凌晨两点,她戴着降噪耳机回放校园东区的监控音频。
耳机里,空调出风口的气流声、远处宿舍楼熄灯铃的余震、还有十七段重复出现的梦呓——沙哑、断续,却异常清晰:“白露……回来……白露……” 她摘下耳机,指尖冰凉,笔记本纸页被夜露洇湿一角,在“沈知遥”词条下,她用钢笔重重画了一横:白露,不是节气。
是一个人名。
或是,一场旧案的代号。
**
深夜十一点五十九分,距离新的一天仅有一分钟。
文学社活动室内只剩沈知遥一人。
她像一尊绝望的雕像,坐在桌前,面前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
她要修改她的许愿词。
门外,苏净瓷透过门上那道狭窄的玻璃缝,像一个幽灵般窥视着室内的一切。
她看见沈知遥颤抖着解下颈间的银杏叶吊坠,将它按在宣纸的中央。
她没有动笔,但吊坠下的墨点却像拥有了生命,自动在纸上蜿蜒游走,汇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我要个活人回来。”
话音刚落,亦或是那行字成形的瞬间,“啪!”的一声巨响,天花板上惨白的日光灯管猛然爆裂!
无数玻璃碎渣暴雨般砸落在地板上,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声刺耳。
更诡异的是,那些飞溅的玻璃渣,竟在沈知遥脚边的地面上,自动拼出了两个清晰的字——
白露。
沈知遥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门外的苏净瓷面无表情。
她没有推门而入,没有安慰,也没有驱逐。
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黄纸,缓缓从门下方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黄纸滑过光洁的地面,停在沈知遥的视线里。
纸上,是用朱砂拓印下来的、程野今日耳后那三片樱瓣状阴晶的图案,狰狞而诡异。
在图案的边缘,苏净瓷用极细的笔触,标注了一行小字:
“他快替你死了。你许的愿,算数吗?”
苏净瓷直起身,转身没入走廊的黑暗中。
那张黄纸,是她投下的一块问路石,也是一道最后的选择题。
它会在沈知遥已然崩溃的精神世界里不断发酵、质问、撕扯,直到逼她做出最后的抉择。
她已经递出了自己的问卷,现在,只等沈知遥在第六日夜里十一点零三分之前,交上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