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丝毫犹豫,用一柄尖细的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凝固的蜡油中夹起了那枚焦黑的烛芯。
指尖隔着冰冷的金属,竟也能感受到那异物残存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搏动——像是某种沉睡生物的心跳,在碳化的躯壳下微弱震颤。
没有开灯,房间里唯一的亮源是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幽蓝而寡淡,将她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巨大而扭曲,如同一个匍匐于现实边缘的幽魂。
空气静得能听见主机风扇低频的嗡鸣,以及自己睫毛眨动时带起的细微气流。
凌晨四点十七分,万籁俱寂,连窗外梧桐叶的摩擦声都仿佛被这夜色冻住。
苏净瓷将那枚烛芯残骸置于一个玻璃培养皿中,打开了书桌上一盏小型的紫外线分析灯。
“滋——”一声轻响,幽紫色的光束如液态暮色倾泻而下,焦黑的碳化物瞬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放大了三十倍的目镜下,一小片不到半粒米大小的黑色纤维,清晰地显露出其内部结构。
它并非棉麻,而是由极细的金线与墨色蚕丝交织而成,云纹繁复,经纬线的密度远远超出了任何现代仿织工艺的极限。
触手处虽已碳化,却仍残留着丝绸特有的柔韧感,指腹轻抚过载玻片,仿佛能感知到千年前织机穿梭的节奏。
是明代的织金云纹锦。
更让她瞳孔骤缩的,是附着在纤维缝隙中的、几近透明的微粒。
在紫外灯下,它们折射出一种诡异的、仿佛来自深海的幽蓝光晕,像磷火在暗流中游走。
空气中浮起一股极淡的腥甜味,似铁锈混着腐烂的苔藓,那是阴蚀结晶特有的气息——《堪舆卸岭注》的秘传篇中有载:神职者久居阴司,受冥气浸润,衣物、发肤乃至随身器物,会自然凝结此物,如阳世的露水凝结于草叶。
它无法伪造,无法剥离,是地府存在的铁证。
这半片被火焰燎过的袖角,就是陵渊的战书,也是他的名帖。
苏净瓷关掉分析灯,房间重归黑暗。
她将那片纤维护手套里的衣角残片小心翼翼地封入一个巴掌大的、内壁镀铅的金属小盒,扣上锁,贴身藏入外套内袋。
冰冷的金属隔着布料贴着她的皮肤,像一块恒久不化的寒冰,寒意顺着肋骨蔓延,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这件事,她不打算告知任何人,包括协调组的陈导。
上午九点整,文学社办公室。
春日祭的筹备工作让这里变得异常忙碌,空气里混杂着新书的油墨香、咖啡的焦苦气味和年轻人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阳光晒透的纸张散发出的微甜。
打印机嗡嗡作响,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有人低声讨论展板排版,笑声短促而明亮。
苏净瓷抱着一沓打印好的古代服饰考据资料,以“协助春日祭文献考证”为由,获得了进入社长办公区的许可。
沈知遥正埋首于一堆赞助商合同里,眉心紧蹙,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焦虑的节拍。
她抬头看见苏净瓷,眼中的防备与好奇一闪而过,随即化为一种礼貌的疏离。
“资料放桌上就行,辛苦了。”
“学姐,”苏净瓷的声音依旧软糯,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胆怯,“我看到展板上有《诗经》的篇目,有一些注释版本的问题想跟您请教,不知道社里有没有相关的笔记?”
这个问题精准地击中了沈知遥作为文学社社长的知识靶心。
她略带一丝优越感地指了指自己的办公桌:“我桌上那些书你都可以看,抽屉里还有一些历年的手抄稿,不过很乱。”
苏净瓷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走到那张被书本淹没的桌前,假意翻阅着桌面上的书籍,指尖掠过泛黄的书脊,闻到纸页间沉积多年的樟脑与尘埃混合的气息。
眼角余光却锁定了最下方那个陈旧的抽屉。
趁着沈知遥接电话的间隙,她迅速拉开抽屉。
木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混在电话铃音与交谈声中几乎不可闻。
在一堆凌乱的活动策划案和旧照片底下,一本封面发黄的硬壳笔记本静静躺着,封皮上落了一层薄灰,触手微糙。
没有名字,只有一行娟秀又压抑的钢笔字迹,写在扉页上:“母亲走后第七年,我终于听见她叫我的名字。”
是《通灵札记》。
苏净瓷飞快地翻阅着。
纸页脆响,像枯叶断裂。
笔记里没有成篇的记录,只有碎片式的呓语和追问。
“三月二十日,雨。樱花树的根须下,好像有回声。”——字迹颤抖,墨点晕染,仿佛执笔者当时正浑身发抖。
“六月十一日,雷暴。路过钟楼,路灯下的影子多了一个,紧紧贴着我。”——这一行字被反复描黑,边缘毛刺,似有执念渗入笔尖。
“九月三日,晴。我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镜子里的‘我’,嘴角弧度比我更大。”——写下“更大”二字时,笔锋陡然下沉,几乎划破纸背。
这些记录的时间跨度长达三年,从沈知遥大一入学开始,就从未间断。
她早已被那缕源自樱花树根的怨气持续浸染,灵魂的缝隙被一点点撑开,成了一个完美的接收器。
中午十二点四十三分,樱花林。
文学社的学生们正在为晚上的“樱花雅集”活动布置场地,拉起彩灯,悬挂写着诗句的纸幡。
风过处,纸幡轻摇,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像低语。
苏净瓷混在帮忙搬运器材的人群中,像一滴水融入溪流,毫不起眼。
她抱着一捆电线,绕到了樱花林北侧,找到了她用图纸计算出的那个关键节点——第三株老樱花树。
树干粗糙,布满岁月的裂纹,触手如砂纸,指尖能探进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
她借着整理电线的动作蹲下身,右手食指指甲里,早已填满了用朱砂和纯银粉末混合而成的秘料——微凉、微涩,带着金属与矿物的腥气。
她飞快地在树干内侧一道不起眼的裂缝深处,划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文。
镇魂楔。
此符不驱不灭,唯一的功用,就是像一枚GPS定位器,将这棵树作为怨气流动的核心节点进行标记和锚定。
当符文最后一笔完成时,她的指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颤——嗡,嗡,嗡,三下,频率稳定,与昨夜打印机吐出卡片时,手背上灼痛的频率,完全一致。
下午四点零五分,校操场。
一声惊呼划破了塑胶跑道上的宁静。
历史系篮球队的程野在进行折返跑训练时,毫无征兆地向前扑倒,四肢瘫软,面色惨白,仿佛全身的骨头瞬间被抽走。
围观人群爆发出嘈杂的脚步声与惊叫声,塑胶地面因急停而发出刺耳的摩擦音。
校医很快赶到,初步诊断为“急性神经源性失重”,一种极为罕见的、因神经信号紊乱导致的暂时性瘫痪。
苏净瓷挤在围观人群中,目光冷静地掠过程野被抬上担架时露出的手腕。
在他的腕关节内侧,三道淡青色的指痕清晰可见,形状细长,带着某种规律性的弧度,与她从档案室二十年旧档里看到的那只陪葬清代玉镯的纹路,分毫不差。
是白露的怨气开始失控,无差别攻击阳气旺盛的活人了。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惊慌失措,更没有当场施救。
在担架经过她身边时,她快走两步,将一枚剥开糖纸的薄荷糖塞进程野微张的嘴里。
“程野学长,含着,能让你舒服点。”
没人会怀疑一个胆小学妹的善意举动。
但那张被她随手丢弃的糖纸内层,却用特制的隐形药水印着一幅微缩版的“断情咒”反向阵图。
这颗糖一旦被体温和唾液融化,阵图的效力就会被激活,它不会驱散怨气,却能暂时切断白露怨念与程野魂魄之间的链接,减缓他魂体被剥离的速度。
更重要的是,这个阵图会像一块海绵,吸附一缕最精纯的怨气样本,然后随着糖分一起,被身体代谢出去。
晚上十点二十九分,文学社临时展柜。
雅集活动即将开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处传来古筝试音的零星拨弦声,清越而空灵。
苏净瓷将那本她借阅了一天的《诗经》原书放回展柜,取出了自己昨天夹着符纸留下的那一本。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人察觉。
负责看管展柜的正是沈知遥,她换上了一袭素雅的汉服,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忧郁。
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像风吹过枯叶。
在苏净瓷转身要走时,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苏净瓷。”
苏净瓷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你相信……人死之后,还能认出自己生前爱过的人吗?”沈知遥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远处那片被灯光照得如梦似幻的樱花林上,眼神迷离而执着。
这是一个绝望者在向同类求救的信号,尽管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
苏净瓷垂下眼眸,整理着手中那本夹了符纸的书的页面,指尖划过冰凉的纸张,边缘微微卷曲,带着图书馆特有的陈旧触感。
“信。”
沈知遥眼中亮起一抹光。
“但得先确认——”苏净瓷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锥刺入耳膜,“那个‘人’,是不是还留着生前的心跳。”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庭院里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毫无征兆地断裂下一根粗壮的枝干,“咔嚓”一声巨响,重重砸在路灯的灯杆上。
路灯的灯光剧烈地频闪了三下。
第一下,光斑在沈知遥的瞳孔里映出一道竖痕;第二下,映出一个残缺的方框;第三下,光影拼合,一个清晰的“止”字倒影,在她的眼底一闪而逝。
陵渊的警告。
苏净瓷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抱着书,转身汇入熙攘的人流。
警告她收到了,但她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那个被她称为“断情咒”的阵图,更准确的名字是“往生引”。
它不仅能救人,更能追踪。
它会将附着其上的怨气样本,变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信标。
现在,她只需要等待那个信标,完成它在人体内的短暂旅程。
她的闹钟,已经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