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零九分,江城大学教务处。
人来人往的办公室里,键盘敲击声清脆如冰粒坠盘,电话铃声短促而固执,空气里浮动着复印机余热蒸腾的微焦味、旧皮革椅套的干涩气息,以及中央空调出风口吹来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凉风——一切交织成一片属于白日的喧嚣。
苏净瓷站在辅导员办公室门口,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让她看起来像一株被雨水打蔫了的植物,布料贴着她微凉的手臂,领口边缘已磨出毛边,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她敲了敲门,指节叩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笃、笃”两声,走进去,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请假条和一沓资料递到了历史系辅导员陈导的桌上。
“陈老师,我想请七天假。”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惯有的怯懦,尾音微微发颤,像绷紧的琴弦。
陈导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神情总是带着几分疲惫;镜片后的眼角泛着青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桌面一道细长划痕,留下微潮的印子。
他拿起那份请假条,目光扫过“家庭重大变故”几个字,又落到那份由市第一人民医院开具的、印章清晰的“病危通知书”复印件上。
纸张边缘微卷,油墨气味淡而刺鼻。
一切手续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习惯性地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可当他抬起头,对上苏净瓷的眼睛时,却微微一怔。
那双平日里总是躲闪着、像受惊小鹿一样的眼眸,此刻竟是一片沉静的深潭——虹膜深处泛着极淡的、近乎琉璃的冷光,瞳孔收缩如针尖,没有悲伤,没有慌乱,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冷酷的坚定。
那道目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轻易就剖开了办公室里伪装的平和。
“家里……还好吗?”陈导的问话有些干涩,喉结上下滚动,带起一阵细微的痒意。
“不太好,”苏净瓷平静地回答,“所以需要我回去处理。”
她没有多做解释,但那份不容置疑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不像一个学生在请求,更像是在下达一个通知。
陈导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明。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过去三年里对这个“胆小内向”的学生的所有认知,可能都是错的。
他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红色印章,在请假条的批准栏里,用力地盖了下去——朱砂印泥沁入纸纤维的“噗”一声闷响,带着温热的、铁锈般的腥气。
“注意安全。”他最后只说了这四个字。
“谢谢老师。”苏净瓷收回假条,转身离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裙摆掠过门框时,带起一缕微不可察的气流,拂过陈导手背,凉得像蛇信。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陈导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烟丝残留的苦涩,在冷气中凝成一缕转瞬即散的白雾。
他从抽屉最深处摸出一包烟,手有些抖地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烟纸粗糙的触感,和指尖汗湿的黏腻形成鲜明对比。
作为“守墓协调组”在江城大学的联络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张伪造的病危通知书,和一个守墓人传人眼神的突然转变,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战争要开始了。
上午十点三十二分,校史档案室。
这里是大学里最冷清的地方之一,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霉变的微酸、防腐药剂挥发的樟脑辛香,以及混凝土墙体渗出的、阴凉潮湿的土腥气;脚下水磨石地面冰凉坚硬,每一步都传来空旷回响。
苏净瓷径直走向行政楼B座307室,将盖红章的假条递进窗口。
值班员扫了眼公章,又对照平板上实时更新的《协调组白名单》,指纹解锁后推来一张磁卡——卡面微凉,边缘锐利,贴着掌心划过一道细痕。
她用这张磁卡换来了进入这间非开放区域的临时权限。
她没有去看那些泛黄的校史记录,而是径直走向了基建档案区,调出了近十年所有关于校园的建筑及管线改造图纸。
巨大的图纸在空旷的长桌上一一铺开,蓝色的线条纵横交错,复杂如人体的脉络;纸张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枯叶在风里翻卷。
苏净瓷摒弃了所有无关的信息,只用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每一张图纸上标记出三个地点:钟楼、图书馆、樱花林。
这是她昨夜反复推演后,确定的“镇灵眼”阵法在阳面的三个主要支点。
她用一把长尺和量角器,在图纸上将三点连线,一个巨大的等腰三角形赫然成形。
然后,她拿出另一支笔,开始进行繁复的计算。
她计算的不是建筑数据,而是基于《堪舆卸岭注》中记载的古老公式,将这个三角形的重心、垂心、以及与校园中轴线的交点,一一换算成对应的风水卦位。
她指尖划过《堪舆卸岭注》残页上褪色朱砂批注:“三才定位,以阳代阴,重心为艮,垂心为巽,中轴交点为离——三卦相激,方显真核。”红笔在图纸上三点连缀,墨迹未干,三角形已隐隐透出青灰光晕。
半小时后,所有的红线和计算结果,都指向了同一个被忽略的角落——南区那栋早已废弃多年的锅炉房。
正是陵渊那张战书上所写的“南三阶”的实际位置,也是昨天那批被扣下的镇魂牌位,预定要送达的地点。
锅炉房地下,才是这座阳气大阵真正的能量核心。
苏净瓷用红笔在那个位置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圆圈,旁边写下四个字:“疑似主核”。
她的战斗,首先需要一张精确的地图。现在,她有了。
接着,她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另一组数据:未来七日之内,江城地区的月相变化、钱塘江的潮汐时刻、地磁场的波动预测……这些现代科学的数据,在她笔下,被迅速转化为一个个代表阴气盛衰的变量;钢笔尖划过纸面的“嚓嚓”声,稳定而冷硬。
她必须抢在陵渊之前,算出封印最薄弱的那个精确时刻。
中午十二点十五分,女生宿舍。
苏净瓷刚把最后一张图纸的数据录入完毕,宿舍门就被敲响了。
她刚锁好宿舍门,手机震了一下——未知号码发来一条短信:“档案室红外记录显示,你停留超时。我在楼下。”
门外站着的人,是辅导员陈导。
他看起来比早上更加憔悴,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袋口嵌着一枚铜质齿轮徽章;他解下腕表背面同一枚徽章,按进档案袋封口处的凹槽。
“这是协调组三级密钥,二十年旧档,只认这个。”徽章嵌入瞬间,牛皮纸泛起极淡的金纹,触手微温,仿佛活物呼吸。
“我路过,顺便看看你。”他走进狭小的宿舍,目光在房间中央那块巨大的白板上停顿了一秒,然后迅速移开;白板表面覆着一层薄薄静电尘,映出他模糊晃动的倒影。
“谢谢老师,我没事。”苏净瓷给他倒了杯水;玻璃杯壁沁出细密水珠,凉意透过指尖渗入。
陈导没有接,只是将那个档案袋放在了她的书桌上。
“这是……”苏净瓷看着那个档案袋,没有动;纸面金纹在日光灯下流转,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近二十年来,校内六起‘无法解释’的失踪或意外死亡事件的原始报告。”陈导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官方结论都是意外。但协调组的内部归档,都在这里。”
苏净瓷的指尖微微一颤,指甲边缘刮过桌面,发出细微刺耳的“吱”声。
陈导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与疲惫:“你父亲当年离开江城的时候,跟我喝过一次酒。他告诉我,守墓人存在的意义,不是去战斗,而是去隐藏。藏起自己,藏起秘密,藏起所有不该被凡人看见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没有等苏净瓷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苏净瓷心上。
“因为一旦被看见,被神明或者恶鬼看见,守墓人就不再是守护者了。”
“就成了……祭品。”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苏净瓷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脑子里,然后转身快步离去,像是在逃离什么;门轴转动时发出滞涩的“嘎呀”声,余音在狭小空间里久久不散。
下午三点零七分。
苏净瓷拆开了那个档案袋。
六份报告,六个冰冷的死亡记录;纸张脆硬,边缘割手,墨迹泛黄,散发出陈年胶水与灰尘混合的、令人喉头发紧的干涩气味。
每一份的结尾,都附着一张独立的批条,上面是同一种笔迹写下的八个字:“无需追责,归档封存。”
那是协调组高层的批示,更像是一种妥协,一种对某种强大存在的退让。
她将报告中的关键信息——时间、地点、死者身份、异常现象,一一录入到一台她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型号老旧的笔记本电脑里;键盘敲击声沉闷滞重,像钝器叩击朽木。
然后,她将之前计算的所有天文、地理数据全部导入,编写了一套复杂的预警算法。
程序设定为:在未来七天内,每当各项参数的综合变量突破一个危险阈值,电脑便会自动连接打印机,打印一张倒计时卡片。
三分钟后,程序完成自检,打印机发出了轻微的嗡鸣,缓缓吐出了第一张卡片。
白色的卡片上,没有数据,没有警告,只有一行用血红色打出的字,字体张扬而凌厉,与她昨夜收到的那张烧焦纸片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你想赢吗?”
陵渊入侵了她的系统。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这里等着她。
苏净瓷盯着那行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屏幕冷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两粒微小的、不融的冰晶。
她没有删除这个被“污染”的程序,反而移动鼠标,将程序重命名为——“对话模式”。
紧接着,她设置了一条自动回复指令,目标直指那个无形的入侵者。
“赢,但不是按你的规则。”
傍晚六点五十九分,日与夜的交界。
天边还残留着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城市的灯火正一盏盏亮起;空气里浮动着白昼余温与夜露初生的微妙温差,皮肤能清晰分辨出两种气流的边界。
苏净瓷独自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细长的白蜡烛;烛芯“噼啪”轻爆,腾起一星微小的橙红火苗,暖意扑面,却只烘热了她半边脸颊。
她将那枚写着“南三阶……开眼”的烧焦纸片,用镊子夹着,投入了跳动的火焰之中;纸片蜷曲、焦黑,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一股混合着松脂与碳化的苦香弥散开来。
纸片迅速卷曲,化为黑灰,那血色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着,仿佛活了过来。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的玻璃门上。
就在纸片彻底化为灰烬的那一刻,玻璃门上,那个属于她的倒影,忽然做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动作。
影子的手抬了起来,弯曲的指节,对着玻璃的另一侧,也就是现实中的她,轻轻地、无声地,做了一个“叩门”的动作。
一下,两下,三下。
仿佛在提醒她,他无处不在。
苏净瓷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烛火;火苗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映出两个微小而稳定的光点。
她吹灭了火苗,任由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融入微凉的夜风;那烟气擦过她鼻尖,带着未尽的灼热与灰烬的微涩。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回应。
“想赢。所以这一次,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打破你所谓的‘契约’的。”
话音刚落,烛火熄灭刹那,她耳后一道细若游丝的银线悄然浮现——那是父亲当年种下的“契引”,此刻正随她宣言震颤,将声波化为加密信标,直射陵渊所在的量子幽网。
屋内那台沉寂的电脑突然再次启动;硬盘读取的“咔哒”声短促而清晰,像一声冷笑。
打印机工作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张新的卡片被缓缓推出。
上面只有四个字。
“你已入局。”
苏净瓷走回书桌前,拿起那张新的卡片,目光却落在了刚刚被她吹灭的白蜡烛上。
蜡烛已经凝固,一缕细烟也已散尽。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可她的视线,却死死地钉在了那截被烧得焦黑卷曲的烛芯上。
在那寻常的黑色炭化物中,似乎凝固着某种不属于蜡油的、更深沉的……异物。
那异物缓缓搏动,如同一颗被钉在蜡里的、微缩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