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晚上七点五十五分。
宿舍里静得只剩下苏净瓷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窗外,校园的广播正循环播放着“夜祭许愿”最终夜的宣传曲,欢快的旋律混杂着学生们的喧闹,像一层漂浮在城市上空的虚假浮沫。
而苏净瓷,正处于风暴的绝对中心,却也是最安静的一隅。
她没有去。
程野的死,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彻底剖开了她伪装的温顺外壳,露出了底下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内核。
悲伤被她用理智死死压在心底,化作了驱动精密计划的燃料。
书桌上,六天以来收集的所有物证被分门别类,整齐地摊开。
血书的残迹被封在证物袋里,干涸的血迹在灯光下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微型录音笔旁贴着标签,上面是沈知遥无意识梦语的关键词:“白露”、“等我”、“第七夜”;那张记录了程野生命流逝速率的符纸,被拓印下来,旁边用红笔标注着每一个数据节点对应的阴气波动值;从文学社旧档案室里找到的,那块刻着“白露”名字的旧牌位,其拓片静静躺在一旁,上面的木纹都清晰可见。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根根丝线,最终汇集到她面前白板中央的那个词上——“夜祭”。
陵渊的局,布得精妙绝伦。
他以百年前白露的执念为引,以沈知遥相似的痴情为炉,再用程野“舍己为人”的纯粹心志做柴,试图在第七夜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之时,点燃这三者,炼化出一枚完美的“怨核”。
这枚怨核,既是沈知遥献祭自身的产物,也是陵渊用来突破镇灵眼某处薄弱封印的钥匙。
而程野,就是那个被选中的、最完美的“代刑者”。
陵渊甚至懒得自己动手,他只需要布下一个暗示,一个“你朋友会因你而死”的预言,程野那份沉重而绝望的爱,就会自动将他推上祭坛。
苏净瓷拿起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白板上画出的“怨核生成条件链”上,重重地划下。
她在那条指向“第七夜子时三刻,代刑者献祭”的节点上,打了一个巨大的红叉。
旁边,她用黑色马克笔写下五个字,力透纸背:
“前提崩塌,则仪式无效。”
程野在仪式开始前就死了。
这根最关键的柴薪,被提前抽走了。
陵渊的炼丹炉,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就算沈知遥今晚真的完成了仪式,也只会是徒劳。
这场杀局,在程野断气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破了。
但苏净瓷知道,这还不够。
仅仅是让陵渊的计划失败,他只会寻找下一个“程野”,下一个“沈知遥”。
她要做的,是釜底抽薪,是将这场被他渲染得诡秘莫测的献祭,变成一场滑稽的闹剧。
晚上九点十一分。
江城大学的校园论坛,一个沉寂已久的学生交流板块,突然被一篇长帖引爆。
标题:《关于“夜祭许愿”活动的心理学分析及潜在风险预警》
发帖人是一个匿名ID,但帖子内容却严谨得像一篇学术论文。
文章开篇就引用了数篇国内外关于“群体性癔症”和“心理暗示”的真实研究,并附上了论文的DOI编号,供人查证。
接着,文章声称,一个“校内心理学研究小组”对“夜祭”活动进行了为期六天的观察,发现樱花林区域存在一种人耳无法识别、但能影响大脑杏仁核的“次声波”。
帖子里煞有介事地贴出了一份伪造的问卷调查数据图表,显示连续七日在夜间暴露于该环境下的学生,有高达百分之七十八的比例出现了轻微的幻觉、短期记忆障碍和行为失控倾向。
“……所谓的‘许愿灵验’,本质上是一种强烈的心理预期,在特定声波环境的催化下,产生的‘安慰剂效应’。而所谓的‘代价’,则是长期暴露后,潜意识被扭曲,导致的行为失控……”
这篇帖子格式严谨,逻辑自洽,引经据典,迅速被恐慌的学生们转发到各个年级的微信群、QQ群里,一传十,十传百。
“哇,真的假的?我说我这几天怎么老忘事!”
“那个论文编号我查了,是真的!是《神经心理学前沿》上的文章!”
“次声波?那不是能杀人吗?学校搞什么鬼?”
恐慌和猜疑,像病毒一样,在狂欢的氛围中悄然蔓延。
晚上十一点四十七分。
苏净瓷站在宿舍阳台上,夜风吹动她的发梢。
她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秒针精准地跳过了数字“9”。
她启动了预设在电脑上的程序。
下一秒,校园里至少三十名“夜祭”活动的核心参与者——那些每天都去打卡、并且在社交网络上最为活跃的学生——手机同时震动起来。
一条署名为“校园安全巡逻队”的短信弹出:“【紧急通知】因监控设备检测到樱花林及钟楼附近出现强烈电磁异常,可能对人体造成未知影响。为安全起见,今夜十二点前,禁止所有学生靠近该区域。重复,禁止靠近!”
几乎就在短信发出的同一时间,苏净瓷拧开了手中一枚只有口红大小的金属管。
一股无色无味的烟雾喷出,在宿舍楼顶的天台上,迅速与潮湿的空气结合,折射着远处城市的光污染,形成了一片诡异的、一闪而逝的淡红色光晕。
“快看!楼顶那是什么!”
楼下传来一声惊呼。
立刻有几个学生举起手机,拍下了那转瞬即逝的“红光”。
照片和视频不到半分钟就被上传到了社交平台。
“天啊,跟短信说的一样,真的有异常!”
“这不是鬼火,这是空气电离现象!雷暴要来了!”
“论坛那个帖子是真的!次声波会干扰电磁设备!”
舆论彻底倒向了“科学解释派”。
原本的灵异传说,在精心设计的组合拳下,被解构成了一场漏洞百出的“心理学实验”和“极端天气前兆”。
午夜十二点整。
墙上的挂钟发出沉闷的报时声。
苏净瓷关掉了手机,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信息。
她在书桌前的小香炉里,点燃了一支安神香。
袅袅的白烟升起,带着一丝清冷的草木气息,抚平了空气中最后一丝躁动。
窗外,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她没有再望向樱花林的方向。
那个舞台上的戏,已经不需要她这个导演在场了。
此刻,樱花林下,监控摄像头的红点在黑暗中闪烁。
沈知遥独自一人站在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下,雨丝已经开始飘落,打湿了她的肩膀。
她手中紧紧握着第七张,也是最后一张许愿卡。
她脸色苍白,
在她周围,却围了十几个举着伞的学生。
他们不是来围观仪式的,而是来劝阻的。
“沈学姐,别挂了!论坛上都说了,这是个骗局,是心理实验!”
“对啊,我们都被耍了!什么许愿,都是假的!”
“你看天,马上要打雷了,快走吧,太危险了!”
一声声劝告,像一把把重锤,敲打着沈知遥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看着手中那张写着血字的卡片,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真诚而焦急的脸。
她所坚信的一切,那个能让她等到心上人的唯一希望,在这一刻,被无数“科学”的证据和理性的劝说,冲击得摇摇欲坠。
终于,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一松。
她没有挂上那张卡片,而是用尽全力,将其撕得粉碎。
纸片如纷飞的黑蝶,散落在泥泞的土地上,瞬间被雨水浸透。
沈知遥转过身,失魂落魄地,逆着人群,离开了这片承载了她所有执念的伤心之地。
凌晨零点十九分。
苏净瓷正准备合上书,忽然听到屋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瓦片的响动。
那声音很轻,像是一只夜鸟落在了屋檐,但苏净瓷的神经瞬间绷紧。
她走到窗边,没有开灯,只是悄无声息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夹杂着雨水和檀香的冷风灌了进来。
借着远处昏暗的路灯光,她看到一片湿漉漉的黑色衣角,正挂在她阳台的晾衣绳上,随着风轻轻飘荡,仿佛是某人仓促离去时不慎遗落的。
她冷静地取下那片布料。
入手冰冷、沉重,像是浸透了水。
她翻过布片,在内衬的位置,看到一行用某种暗红色液体写下的小字。
那不是墨,是血。
字迹潦草而狰狞,带着一股疯狂的怒意:
“你不赴约,我便亲自来取。”
苏净瓷的鼻尖,嗅到了血腥味中那一丝极其熟悉的、银针灼烧阳气时产生的焦臭。
是程野的血。
陵渊来了。他来过,发现她不在,然后留下了这份战书。
苏净瓷面无表情地将这片布料对折,夹进了那本记录着禁忌之术的《手札·外篇》里。
她合上厚重的书页,发出沉闷的“啪”的一声。
然后,她翻开了自己的日记本,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一行字:
“从今天起,我不再躲你——我要让你来找我,一次,两次,直到你忘了该怎么下手。”
写完,她盖上笔帽,心中一片澄明。
恐惧和逃避,只会让他猎杀的欲望愈发高涨。那么,就换一种玩法。
猎人已经厌倦了追逐。
从今夜起,猎物将主动走入陷阱,用自己做饵。
她起身,走到宿舍门边,手指搭在反锁的旋钮上,顿了顿,然后缓缓松开。
门,没有锁。
夜色深沉,雨声渐大,仿佛在为一场新的、更加危险的狩猎,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