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目光仿佛化为实质,如两根冰冷的探针,贴着她的后颈皮肤一寸寸向上游移,探查着她的骨骼,她的血脉,她每一丝因恐惧而绷紧的神经。
苏净瓷维持着蹲姿,肌肉却已蓄势待发,掌心的碎纸机残片被体温焐热,又被渗出的冷汗浸得湿滑——金属边缘在指腹划出细微的刺痛,像某种沉默的倒计时。
时间被拉伸到极致的粘稠。
然后,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压力,如同退潮般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身后的脚步声、阴冷的檀香、镜中那诡异的孩童鬼影……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
收发室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她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鸣,像有铁锤在颅内反复敲打。
他走了。
或者说,陵渊收回了他投射于此的意念。
这是一种猫捉老鼠式的警告,一种近乎羞辱的炫耀——他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她身边,而她甚至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苏净瓷在原地静默了足足五分钟,直到四肢的僵硬感缓缓退去,她才扶着货架,指尖触碰到铁皮柜冰凉粗糙的表面,一点点站起身。
头顶的灯管依旧熄灭,唯有门缝里透进一丝走廊的微光,像一道惨白的刀疤,斜劈在地面,映出她扭曲的影子。
她没有再去看那面镜子,径直、迅速地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口袋里的手机冰冷如铁,那张存着物流单照片的屏幕,此刻却显得无比滚烫,几乎要灼穿布料。
第八日,凌晨五点四十分。
窗外天光未亮,城市还沉浸在深蓝色的寂静中,手机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宿舍的安宁。
苏净瓷几乎是立刻就从浅眠中惊醒,一把抓过床头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市三院-护士站”的字样。
她的心猛地一沉。
“喂?是苏净瓷小姐吗?”电话那头的声音焦急而短促,“你朋友程野出事了!他刚刚私自拔掉了输液管,我们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在病房了!”
苏净瓷的大脑嗡的一声,她翻身下床,一边飞快地套上外套一边追问:“他去哪了?监控呢?”
“他留下了一张字条,”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就四个字:我不想……不想变成看不见的人。我们查了监控,他……他去了住院部顶楼的天台。”
苏净瓷挂断电话,冲出宿舍。
清晨五点的校园空无一人,冷风灌进她的衣领,刺得皮肤生疼,呼吸间带出的白雾瞬间被夜色吞噬。
当她气喘吁吁地推开天台沉重的铁门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台上的身影。
程野就那么坐在天台的边缘,双脚悬空在十几层楼的高空之上,晨风吹动着他宽大的病号服,猎猎作响,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枯叶在风中挣扎。
最恐怖的是,他的左腿……已经近乎全透明了,可以清晰地透过他的小腿看到远处另一栋建筑的轮廓,仿佛那不是一条腿,而是一段被扭曲的玻璃。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回过头,脸上竟然还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净瓷,我知道你肯定在想办法救我,但是……时间不够了。”他晃了晃悬空的双脚,声音平静得可怕,“今晚,就是最后一夜了。”
苏净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她也是这样攥着程野递来的胶卷盒,盒底印着同样湿冷的指纹。
“程野,你下来!”苏净瓷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她想上前,脚下却像灌了铅。
他摇了摇头,制止了她的靠近。
“我的体温在流失……每降一度,周围三米内的阴气就更粘稠一分。刚才护士扶我下床,她指尖发青了。”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涩,“我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
上午十点零六分,苏净瓷坐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面前摊开的是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家族手札。
这本不是正册,而是《手札·外篇》,记录着各种旁门左道、禁忌之术。
她的指尖快速划过泛黄的纸页,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
页面上,用朱砂小楷清晰地写着三个字:“代刑契”。
记载中说:天地间,有特定体质之人,或因心志纯粹,或因执念深重,可在机缘巧合下,与另一人形成无形契约。
当后者遭遇特定劫难时,前者可凭自身强烈意愿,主动承接此劫,以自身阳寿、气运乃至性命为代价,替对方挡灾。
此契约无需符箓,无需仪式,只需双方心中皆有一个“舍”字。
舍己为人的“舍”,割舍不断的“舍”。
*注:初契唯心志单向锚定,然欲成契,须待另一方于劫难临界时,生出同频‘舍’念——或为求生之舍,或为护人之舍,或为赴死之舍。
此念如引信,燃则契成。
*
苏-净-瓷-的-脑-海-里-轰-然-炸-响-了-一-段-话。
那是她刚进文学社时,偶然翻到的一份采访程野的旧稿,上面有一个问题是:“作为校篮球队队长,你认为体育精神的核心是什么?”
程野当时的回答,被用作了标题——“如果有一天,她需要光,我愿意做那根燃烧自己的蜡烛。”
当时她只觉得这是一个热血学长中二的比喻。
可现在想来,那个“她”根本不是指抽象的集体,而是特指某个人!
而程野的牺牲意愿,早在那个时候,甚至更早,就已经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精神契约。
陵渊的“夜祭”,只是一个诱因,一个将这份契约具象化、并加速其进程的邪恶仪式。
程野的结局,从他产生那个念头开始,或许就已注定,难以逆转。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苏净瓷带着一本厚重的旧相册,再次走进了程野的临时病房。
相册边角有些毛糙——和七年前她第一次把胶卷交给他冲洗时,那台老式冲洗机滚轴的触感一模一样。
他被护士们劝了下来,正靠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他的身体变得更透明了,连带着胸膛的起伏都显得虚幻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一层薄雾在缓缓聚散。
苏净瓷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翻开相册。
“哗啦——”
她停在其中一页。
那是一张程野初中时参加校运会的照片,少年穿着运动背心,冲过终点线,笑得一脸灿烂。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正举着相机,镜头对准的方向,正是终点线上的他。
那个女生的身影有些模糊,但苏净瓷认得出来。
她指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轻声问:“你喜欢她很久了吧?”
程野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苏净瓷以为他不会回答。
最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从高一……我就开始喜欢沈知遥了。”
沈知遥,江城大学公认的舞蹈系女神,也是程野的同届校友。
“但我从来没说过,”程野的眼神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炭火,“因为我知道……她说过的,她心里有一个人,她只等那个人回来。”
苏净瓷缓缓合上相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一张薄如蝉翼的泛黄胶片从夹层滑落——上面是沈知遥站在江城大学南门梧桐树下的侧影,日期栏写着:‘夜祭前夜’。
她看着程野,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现在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让她记住你,而是为了让她能继续好好地活着,去等那个人。”
程野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转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
下午三点五十二分。
“我配合你。”
这是程野主动提出的。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最后的使命。
苏净瓷没有矫情的安慰,只是从随身的工具包里取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特制银针,以及一张巴掌大小、绘有繁复银丝纹路的淡黄色符纸。
“这可能会很疼。”她低声说。
程野伸出自己已经半透明的右手,惨然一笑:“还能比眼睁睁看着自己消失更疼吗?”
苏净瓷深吸一口气,捏住银针,精准地刺入他手腕的“阳溪穴”。
针尖没入的瞬间,程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道道蛛网般的黑色裂纹,从针孔处开始,迅速在他半透明的皮肤上蔓延,仿佛一件即将破碎的琉璃。
他死死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却没有喊出半点声音。
苏净瓷将符纸的另一端贴在银针末尾,那淡黄色的纸上,银色的丝线仿佛活了过来,开始以一种诡异的速率,从一端向另一端迅速变成焦黑色。
——她在收集“阳寿流失速率”的完整数据。
这是程野用生命换来的、唯一可能反制陵渊的战术情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符纸上的黑色轨迹即将画满。
就在最后一刻,程野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住了苏净瓷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刺骨,毫无活人的温度,像一块埋在雪中的铁。
“帮我个忙……”他喘息着,目光却异常清亮,他看着她,恳求道,“如果以后……以后沈知遥提起我,你别说我是个疯子,也别说我是为了救她死的……那样会成为她的负担。”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就说……我只是想替她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啪”的一声脆响,银针从中断裂。
那张符纸上的黑色轨迹也恰好在末端停住,形成了一副完整的、触目惊心的轨迹图。
程野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傍晚七点十三分。
苏净瓷将那张承载着程野最后生命轨迹的符纸,小心翼翼地封入一只小巧的樟木盒中,然后锁进了宿舍的保险柜。
做完这一切,她走出宿舍楼。
天空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云层仿佛要将整个城市吞噬。
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划破天际,雷声在几秒后轰然炸响。
借着那转瞬即逝的光亮,苏净瓷看到,不远处路边的长椅上,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个人。
那个熟悉的、穿着宽大黑袍的身影。
这一次,他没有像在收发室那样无声无息,而是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她很久。
他手中捧着一个完全透明的、仿佛用水晶雕刻而成的手掌模型,模型上布满了和刚才程野身上一模一样的龟裂纹路。
而他,陵渊的意念化身,正低着头,用一根看不见的针和一缕黑色的线,专注而耐心地,一针一针地缝补着那些裂缝。
苏净瓷鼻尖猝然一刺——是银线灼烧时特有的臭氧味,和她昨夜在程野腕部阳溪穴旁闻到的一模一样。
那动作,像是在修补一件心爱的玩具。
苏净瓷停下了脚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固。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黑袍人缝补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依旧是一片模糊的黑暗。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对着她,无声地张开了口。
那唇形变化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苏净瓷的视网膜上:
“下一个容器,我会选更好的。”
话音落下,他和他手中那只被缝补的透明手掌,一同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越来越密集的雨丝中。
苏净瓷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脸颊,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带着微微的刺痛。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
今晚,江城大学一年一度的“夜祭许愿”活动将迎来最终夜,无数的学生将会涌向钟楼,将写满愿望的纸条投入所谓的“许愿箱”。
狂欢,即是献祭。
而她,握着一枚刚刚冷却的棋子,终于看清了这盘棋真正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