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大学医务室的方向,灯火通明,像一座孤岛。
雨水冲刷着她的视野,也冲不掉她心底泛起的寒意。
干预的代价已经支付,但账单远未结清。
她用一枚家族至宝的裂痕,暂时从那未知的规则中撬回了程野半条命,可这番剧烈的灵力波动,就像在漆黑的深海中点燃了一支火炬,必然会惊动水面之下真正的巨鳄。
那盏诡异燃烧的许愿灯,那枚在灰烬中凝聚的“止”字,根本不是白露残识所能做到的。
那是更上位的力量,是一次警告,一次饶有兴味的落子。
苏净瓷扶着冰冷的树干,任由雨水浇透全身。
她知道,从她挖出那枚铜铃残片,到她用血激活回光阵,再到她祭出息壤珠,她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入某个旁观者的眼中。
那个始终在看的人,终于不满足于只做一个观众了。
棋盘被搅动了。
而在被雨幕笼罩的黑暗深处,那个拥有整座棋盘的玩家,刚刚注意到一枚棋子,开始不按规则自行移动。
清晨六点十二分。
医务室二楼的窗帘拉着,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
苏净瓷站在对面教学楼的走廊尽头,一夜未眠的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她将手机摄像头的焦距拉到最大,屏幕上,程野躺在病床上的身影勉强清晰。
他身上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心电图的波形平稳得近乎诡异,与她昨天在数据库里看到的那条直线如出一辙。
一名护士正在为他更换输液袋,动作熟练,神情却有些困惑,似乎不理解这个年轻力壮的病人为何各项生命体征都低得反常。
苏净瓷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冰冷的仪器上,而是死死锁定了程野的床头柜。
柜子上,除了常规的药瓶和水杯,还多了一样东西。
一本摊开的、书页泛黄的线装古籍。
书页上压着一枚精致的银杏叶书签。
是沈知遥昨夜挂在树上的那一枚。
苏净瓷瞳孔骤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沈知遥昨夜明明已经精神恍惚,接近崩溃,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冷静地将这枚信物送到程野的病床前?
除非,有人替她送了过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走了进去,背对着窗户,身形颀长挺拔。
他没有立刻查看仪器,而是径直走到床边,弯下腰,伸手轻轻拂开程野额前湿漉漉的碎发。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审视意味。
苏"净瓷"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手机镜头再度拉近。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皮肤呈现出一种不见天日的、玉石般的冷白。
下一秒,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脸。
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精准地落在他半边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
镜片后的双眼,深不见底,正隔着近百米的距离,穿透了两层玻璃和无尽的雨丝,精准无比地与手机镜头后的苏净瓷,对上了视线。
陵渊。
江城大学最年轻的历史学教授,陵渊。
苏净瓷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她猛地收回手机,闪身躲到承重柱后,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瓷砖,剧烈的心跳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擂鼓般作响。
被发现了。
不是可能,是确定。
他不是在看这个方向,他是在看她。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了然于胸的平静,仿佛一头狮子终于看到了那只在它领地里折腾了一夜的老鼠。
几秒钟后,苏净-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悄悄探出半个头。
病房里,陵渊已经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学者模样,正低声与护士交谈着什么。
他指了指那本古籍,又指了指程野,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对学生的关切。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可苏净瓷的手心,却已满是冷汗。
她飞快地转身下楼,混入稀稀拉拉赶去上早课的学生人流中。
她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依旧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背上。
上午八点整,历史系专业课。
苏净瓷刻意选了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将那本厚重的《诗经》立在桌上,试图把自己完全藏在书本的阴影里。
昨夜息壤珠的耗损,让她此刻感到阵阵发虚,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被抽空的疲惫。
“同学们,早上好。”
讲台上,陵渊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越动听,如玉石相击。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戴着金丝边眼镜,浑身散发着书卷气,看起来与昨夜那个在雨中降下“止”字符的神秘存在,判若两人。
“在开始今天的课程之前,我们先来聊一个题外话。”他微笑着,目光环视全场,最终,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苏净瓷的方向。
“昨夜的春日祭,想必很多同学都参加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活动提前结束,也留下了一些小小的插曲。”
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比如,体育系的程野同学,因为淋雨引发了急性肺炎,正在医务室接受治疗。而另一位同学,文学社的社长,沈知遥同学,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目前已经由她的辅导员接回家中休养。”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
陵渊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说起春日祭,就不得不提它在日本文化中的一个变体——百鬼夜行。传说中,有一些特殊的祭典,能够短暂地打开阴阳两界的通道。参与者通过献祭自己的某种‘信物’,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建立联系,从而达成心愿。”
他的目光,再次幽幽地飘向苏净瓷。
“但这种联系,是有代价的。就像签订一份契约,你得到了什么,就必须付出等价的东西。比如,阳气,寿命,甚至……灵魂的一部分。”
“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他话锋一转,笑得温和无害,“不过,我们作为历史研究者,应该抱有严谨的考据精神。传说背后,往往隐藏着真实历史的投影。比如,昨夜那棵樱花树,根据校史记载,其所在的位置,在清代咸丰年间,曾是一处用于祭祀的‘献祭井’。”
“据说,当年有一位宫女,因故未能完成祭祀,其怨念便与那口井,以及后来种下的樱花树,纠缠了百年。”
陵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但苏净瓷听来,却字字如针,扎在她的神经上。
他在解释。
他竟然在用一种公开课的方式,将昨夜发生的一切,条分缕析地摊开在她面前。
白露、献祭、代价……他什么都知道。
“更有趣的是,”陵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有时候,这种跨越百年的执念,会因为某个契机的出现,而被强行‘唤醒’。”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
“镇物。”
“比如,一枚用于封印的铜铃。”
苏净瓷藏在书后的手,猛地攥成了拳。
那枚铜铃残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背包的夹层里,表面冰凉。
“一旦镇物被移动,或者其封印力量被外界强行激发,就等于向那个沉睡的怨念,发出了一个错误的信号。一个……可以开始‘清算’的信号。”
他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目光穿透人群,像是在对苏净瓷进行一场一对一的授课。
“所以,同学们,永远不要轻易去触碰那些你们不了解的、被时光掩埋的旧物。因为你不知道,你的一个无心之举,会惊醒什么,又会为别人……带来怎样的‘代价’。”
“代价”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又无比清晰。
苏净瓷的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
他不是在解释,他是在警告。
他在告诉她,程野的恶化,沈知遥的崩溃,都是因为她——因为她激活了铜铃,打破了某种脆弱的平衡。
那个“止”字,不是给白露的,是给她的。
下课铃声响起,陵渊合上教案,宣布下课。
学生们陆续离开,苏净瓷却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四肢百骸涌上的寒意,比息壤珠耗损带来的虚弱感,要强烈千百倍。
她慢慢收拾好东西,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就在她踏出教室门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了陵渊不疾不徐的声音。
“苏净瓷同学,请留一下。”
苏净瓷的脊背瞬间绷直,她缓缓转过身。
空旷的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陵渊站在讲台边,正低头擦拭着他的眼镜片,动作斯文优雅。
“你掉东西了。”
他抬起头,朝她走来。
他的手中,捏着一条素银链子。链坠的位置,空空如也。
是她昨夜情急之下扯断的那条。息壤珠,还在昏迷的程野手里。
苏净瓷的心沉到了谷底。
陵渊走到她面前,将链子递给她,指尖有意无意地碰到了她的掌心。
冰冷,刺骨的冰冷,仿佛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这么重要的东西,下次可别再弄丢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笑意,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道:
“毕竟,能用来换命的东西,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