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尖的铜环冰冷,质地却非金非木,更像是从某段崩碎的规则中强行剥离出的实体。
那两个字在他唇边逸散,与其说是赞许,不如说更像一头巨兽在打量着闯入其领地的、一只格外坚韧的蝼蚁。
黑袍之下,他眼底的幽光比钟楼顶端的绿意更深沉。
周文昭那条被斩断的因果线在他指尖化为齑粉,而另一条更纤细、更鲜活的丝线,已从樱花林的方向,悄然缠了上来。
第五日下午三点零八分,手机屏幕亮起,文学社的群公告像一枚精准投递的飞镖,扎在苏净瓷的视网膜上。
“夜祭许愿”第六夜,规则微调:所有参与者须亲手将信物系于樱花树主枝的红绸带,且全程不可闭眼。
冰冷的电子字迹,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苏净瓷指尖划过屏幕,调出她这几天悄悄备份的打卡记录。
一排排灰色的头像下,是机械重复的“已打卡”字样。
她将其中几个连续五天参与的同学资料拉出来,与校医院体检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
果然。
从第三夜开始,这些学生的瞳孔虹膜边缘,都开始出现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色沉淀。
指尖末梢的皮下毛细血管供血量,平均下降了百分之十二。
这是典型的“阴蚀初征”,阳气被缓慢抽离,身体正在被动适应阴寒环境的表征。
而其中一个名字,让她瞳孔微缩——程野。
他的校内步数数据,像一台永不停歇的节拍器,连续六天,每日都稳定在一万八千步上下。
对于一个体育系的学生来说,这个数字不算夸张,但诡异的是,他的心率监测报告,却平滑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剧烈运动后的波峰。
这不合常理。一个活人,不可能在大量运动后心跳毫无起伏。
苏净瓷指尖轻点,权限绕行,直接调出了他入学至今的所有体测档案。
最新的肺活量测试值,较三年前入学时,断崖式下跌了百分之三十七。
可在最后的体检结论栏里,却有一行潦草的手写补注,笔迹与辅导员陈导的十分相似:“数据误差,建议复检”。
一个体能顶尖的运动员,肺活量在三年内衰退到接近普通人的水平,却被一句轻飘飘的“数据误差”掩盖过去。
苏净瓷靠在椅背上,指尖冰凉。
她明白了。
程野不是没有心率起伏,而是他身体消耗的,根本不是寻常卡路里。
他在以自身纯粹的阳气为燃料,替另一个人承担着仪式的代价。
那个人,只能是沈知遥。
傍晚六点四十七分,樱花林。
夕阳的余晖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和樱花败落后残留的、一丝腐朽的甜香。
苏净瓷以“协助布置场地”为由,提着一袋垃圾混了进来。
她避开人群,来到那棵最粗壮的百年樱树下,蹲下身,状似在捡拾地上的烟头。
她的指甲看似无意地刮开树根裸露处一层厚厚的青苔。
苔藓之下,并非预想中的黄褐色泥土,而是一种浸润了时光的暗红色。
那不是天然的矿物色泽,而是陈年血渍混着朱砂,在地下经百年氧化后形成的沉淀。
苏净瓷从口袋里摸出一支伪装成钢笔的地质勘探笔,按下开关,一束高亮度的冷光斜斜打在泥痕上。
她看到,这些暗红色的泥痕走向,并非随意分布,而是构成了一个模糊的、逆时针旋转的螺旋图案。
在螺旋的中心,有一个不起眼的凹陷。
她用笔尖拨开浮土,半枚残破的铜铃,静静地躺在那里。
铃铛只有小半边,铃舌早已断裂遗失。
苏净瓷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其夹起,借着笔端的光,看清了内壁上用阴文刻着的八个小字:咸丰三年·奉敕镇樱。
就在指尖的镊子触到铜片的一刹那,一股微弱至极的震颤,顺着金属传了过来。
那不是阴气,恰恰相反,是一种极其纯正的、属于封印残余力量的搏动。
那个模糊的“镇”字诀,即便在百年之后,依然在与树根深处盘踞的怨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永不休止的角力。
晚上九点二十三分,夜祭正式开始。
上百盏手机电筒的光汇成一片摇曳的星海,映着一张张年轻而兴奋的脸。
苏净瓷刻意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冷眼旁观。
沈知遥走在最前面,神情肃穆,像是在参加一场神圣的典礼。
她将一枚精心制作的银杏叶书签,轻轻系在了主枝垂下的红绸带上。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程野立刻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完全挡在自己身后,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抬手替她拨开垂落的发丝时,宽大的运动服袖口向下滑落。
苏净瓷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画面——程野的手腕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皮下淡青色的经络走向清晰可见,仿佛那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件即将完工的、由光影构成的琉璃艺术品。
阳气被过度抽离后,血肉正在向半虚质转化。
她不动声色,从背包里拿出那本厚重的《诗经》,走向前方的登记台。
“学姐,我也补个签。”她脸上挂着一贯的、有些怯生生的笑容。
在将书递过去的刹那,她宽大的袖口自然垂落,完美地遮掩了手上的动作。
左手拇指,死死按在书页夹层里那张早已备好的符纸边缘,心中默念了三遍口诀:引煞返照。
书本离手,被放到登记桌上。
苏净瓷的视线看似随意地从沈知遥身上掠过,却清晰地看到,在她白皙的耳后根部,一道细如发丝的墨线,正像拥有生命的活物,缓缓地、一寸寸地,向着她的颈侧大动脉爬去。
那是白露的残识,借助沈知遥强烈的执念,开始反向寄生的起始路径。
午夜十二点整。
“啊,我手机没电了,先回去充电了。”苏净瓷小声对身边的人说着,猫着腰离开了人群。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熟练地绕到樱花林后方一处无人问津的小坡地。
这里地势略高,正好能俯瞰整棵樱花树。
暴雨将至,空气中满是压抑的、带着泥土腥味的湿气。
她迅速从包里拿出三根寸许长的桃木钉和一卷浸过糯米的红线,以品字形布下一个微型的“回光阵”。
阵法的核心,她轻轻压上了那枚从树下挖出的铜铃残片。
“啪嗒。”
第一滴冰冷的雨水,精准地砸在了阵眼中央的铜片上。
苏净瓷没有丝毫犹豫,咬破右手指尖,在铜片粗糙的背面,用血迹疾速写下两个字:白露。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殷红的血珠混着雨水,非但没有被冲散,反而像被赋予了生命般,迅速渗入铜锈的缝隙。
整枚残片骤然一烫,仿佛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烙铁。
三秒后,樱花林的方向,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清脆的铃响。
仿佛是一个信号,那棵巨大的樱花树上,上百条系着信物的红绸带,在完全无风的环境下,猛地向上扬起!
同一时间,苏净瓷视野里,沈知遥颈后那条正在蔓延的墨线,如同被看不见的铁钳扼住,猛地一滞,随即惊恐地倒退了半寸。
凌晨零点十七分。
暴雨倾盆而下,像天河决堤,瞬间浇透了整个世界。
苏净瓷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林中,眼前的一幕让她心头一紧。
沈知遥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正浑身颤抖着,伸手去碰自己挂在树上的那枚银杏书签。
“别碰!”程野嘶吼着扑过去,试图拦住她。
两人在湿滑的泥泞中,一同重重摔倒在地。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悬挂在沈知遥书签旁的那盏许愿灯,在瓢泼大雨中,“轰”的一声,竟轰然自燃!
火焰并非普通的橘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幽深诡异的蓝色,雨水落在其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却无法将其浇灭分毫。
短短数秒,纸灯笼化为灰烬,可那灰烬并未被狂风吹散,而是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凝聚、盘旋,拼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汉字——
幽蓝的火光一闪而逝,却足够照亮底下的一切。
苏净瓷的目光死死钉在程野的脚上。
他的左脚,连同那只运动鞋,鞋底部分已经完全透明,甚至能清晰地看清底下被雨水冲刷的泥泞纹路。
不能再等了!
苏净瓷抢步上前,一把扯下自己颈间一直佩戴的那条素银链。
链坠是一颗貌不惊人的、灰扑扑的珠子,却是苏家世代相传的“息壤珠”,专克阴邪侵蚀,能固本培元。
她不顾一切地将那颗冰凉的珠子塞进程野早已失去温度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低吼道:“握紧,别松!”
话音未落,奇迹发生。
程野那只几乎半透明化的手腕,突然间恢复了实体的触感和温度,而那颗被他握在掌心的息壤珠表面,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一道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
那裂痕的形状,竟与百年前那枚铜铃上,铃舌断裂的豁口,完全吻合。
大雨仍在冲刷着一切,程野陷入了昏迷,沈知遥瘫在泥地里,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苏净瓷扶着树干喘息,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混着额角的冷汗,滴进唇边,一片苦涩。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现场,望向医务室的方向。
代价,才刚刚开始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