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滑过键盘,在图书馆人事系统的搜索栏敲下一行字:“姓名:周文昭”。
回车。
页面刷新,跳出一条记录:
姓名:周文昭
工号:TCS1918
状态:在职
薪资等级:初级助理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冷光刺得瞳孔骤缩,指尖悬停半秒,才点开那条推送——】
“您申请的勤工助学补贴已到账。”
苏净瓷盯着屏幕上的数字:1800.00元。
发放单位:图书馆特藏室。
备注:档案数字化助理(补发)。
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用指甲叩击棺盖内侧。
她根本没申请过这个岗位。
全校的勤工助学系统早在上周就冻结了名额,这时候发钱,简直就像是在对着空气撒纸钱。
她迅速切进校园内网,熟练地绕过前端验证,输入了邮件里附带的那个员工编号:TCS1918。
回车键按下的瞬间,光标闪烁,跳出一行绿色的“Active(活跃)”。
姓名:周文昭。
入职日期:1918年10月14日。
当前状态:在职。
薪资流向:建设银行(账号异常,虚拟池)
经办人:赵秀兰(临聘)
最近操作时间:每月17日 23:48
一股凉意顺着鼠标线爬上指尖,带着金属导线特有的微麻静电感,像有细小的冰蚁正顺着血管向上爬行。
一个死了一百多年的鬼,还在江城大学的人事系统里“活着”,并且按月领工资。
上午十点四十二分,行政楼一楼财务处。
大厅里弥漫着打印机碳粉受热后的燥热气息,混杂着廉价速溶咖啡的甜腻味——那甜味里还浮着一层焦糊底渣的苦涩,舌尖泛起微微的涩麻。
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像一场毫无章法的暴雨,每一下敲击都震得窗框嗡嗡发颤,连带她耳道深处也嗡鸣不止。
苏净瓷站在3号窗口前,把那张打印出来的邮件通知递进去,脸上挂着局促不安的笑:“老师,这钱是不是发错了?我没在特藏室干活啊。”
里面的中年女会计推了推眼镜,不耐烦地抓过一张纸质Payroll(薪资单)档案翻找。
纸张翻动时带起一阵微风,扑面而来的是陈旧档案特有的霉味——那是潮气、虫蛀木屑与氧化胶水混合的冷腥,钻进鼻腔后竟在舌根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名字没错,学号没错……哎,这还有个原始审批单。”女会计抽出一张泛黄的信纸,“你看,这上面不是签了字吗?”
隔着玻璃窗,苏净瓷看见那张纸边缘发脆,像是轻轻一捏就会碎成粉末,纸面纤维在顶灯光线下泛着蛛网般的毛边;而在落款处,“苏净瓷”三个字写得工工整整,笔锋却透着一股死板的僵硬感,墨色干涩,仿佛书写时手腕被无形之物攥紧,连呼吸都凝滞了。
更诡异的是,签名下方压着一道极其细微的、平行的压痕——那是复印机滚轮过热时留下的热熔痕迹,边缘微微卷曲,摸上去有烫过的塑料薄膜的滑腻感。
这是一份伪造件,有人用复印机造了底,再用新墨描了红,却堂而皇之地把它塞进了财务处的原始档案里。
“老师,能给我复印一份留底吗?辅导员可能要问。”苏净瓷试探着问。
“不行,原始凭证不能外带也不能复印,这是规定。”女会计没好气地把档案往回抽。
“哎等等,老师,我刚才填的那个退款单好像写错了一位账号。”苏净瓷突然慌乱地把手伸进窗口,手里攥着刚才填写的一叠表格,“我重新填一份,麻烦您把那张废的给我。”
趁着女会计低头找废单的瞬间,苏净瓷的手指极快地在柜台上掠过。
指腹擦过纸张表面,触感粗粝如砂纸,带着微温——那是人体恒温烘烤纸张纤维后蒸腾出的、近乎活物的暖意。
她的动作快得像是在抓一只苍蝇。
那张泛黄的“审批单”瞬间滑入袖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折痕和颜色都极为相似的废纸。
“找到了,给你。”女会计头也没抬,把废单扔了出来。
苏净瓷接过纸,掌心里全是冷汗,那汗液黏稠得几乎拉丝,贴着手腕脉搏,像一块烙铁,烫得皮肤生疼;而袖口粗布与皮肤摩擦时,发出极轻的“沙——”声,如同枯叶刮过青砖。
中午十二点零七分,寝室拉上了窗帘。
昏暗中,紫色的紫外线灯光亮起,灯管启动时发出“滋啦”一声高频嘶鸣,随即稳定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飘散着灯管发热后产生的臭氧味——尖锐、清冽,吸入肺腑时喉头微微刺痛,仿佛吞下了一小片薄荷冰刃。
苏净瓷戴着乳胶手套,将那张审批单平铺在桌上。
在紫外线的照射下,那个看似普通的校长签名开始扭曲:墨迹边缘如活物般微微蠕动,原本连贯的笔画显现出断裂的结构,晕染开来的墨色深处,浮出无数细若游丝的符文,它们彼此咬合、旋转,像一群被惊扰的黑色蜉蝣,在紫光中无声振翅。
这种符文结构,与昨晚《镇灵手札》里记载的“招魂契”一模一样。
苏净瓷关掉灯,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她靠在椅背上,听着自己心跳撞击胸腔的声音——咚、咚、咚,沉重得如同古寺暮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跳动。
周文昭很聪明。
他不需要肉体复活,他在谋求一种“社会性复活”。
现代社会的规则是什么?
是数据,是档案,是银行流水。
只要系统承认他是员工,只要财务处按月给他发钱,他在这个阳间就有了合法的“身份”。
每一笔到账的工资,都是一次来自庞大社会机器的“确认”。
这种确认,比任何香火供奉都要稳固。
一旦他被制度彻底接纳,他就不再是孤魂野鬼,而是拥有编制的“阴差”。
到时候,再想用常规的道术驱逐他,就会遭到整个学校气运的反噬。
他在卡BUG。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历史系辅导员办公室。
陈导正在给保温杯里加枸杞,热水冲下去,升腾起一股模糊视线的白雾,水汽裹挟着枸杞微甜的药香,钻进鼻腔时竟有些发闷。
苏净瓷把那张审批单的复印件轻轻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陈老师,特藏室有个叫周文昭的,1918年入职,现在还在领工资。”
陈导的手抖了一下,几滴热水溅在桌面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一缕更淡的白烟。
“我查了系统,每个月1800,不多,但很准时。”苏净瓷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背课文,“这笔钱流向了一个虚拟账户。老师,现在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财务处有人吃空饷,搞腐败;第二,咱们学校在用公款养鬼。”
陈导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刮过苏净瓷的脸。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办公室里只有墙上挂钟走动的咔哒声——那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每一下都像小锤敲在耳膜上,震得牙根发酸。
“你想怎么样?”陈导放下杯子,语气沉了下来。
“我就是个学生,不懂抓鬼。”苏净瓷垂下眼帘,一副乖巧模样,“但我建议您查一下账。还有,所有涉及‘特藏室’代码的审批流程,应该增设一道双人复核机制。毕竟系统太老了,容易出bug。”
双人复核。
这就是要人为地在周文昭的“合法化”流程里设卡。
只要流程走不通,工资发不下来,他的“存在证明”就会断裂。
陈导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审计处吗?我是历史系老陈。有些旧账目,我觉得需要立刻清算一下……对,立刻。把所有TCS开头的账户全冻结。”
电话挂断的瞬间,苏净瓷仿佛听见空气中传来一声极轻的、类似玻璃裂开的脆响——不是耳中所闻,而是颅骨共振时传来的、高频震颤的“咔嚓”,短促、冰冷、带着釉质崩解的颗粒感。
那是某种连接被打断的声音。
傍晚六点四十三分。
苏净瓷站在图书馆高耸的台阶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把黑色的利剑,剑尖直指脚下青砖缝隙里钻出的几茎枯草。
赵阿姨拎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步履蹒跚地从侧门走出来。
她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里还在不住地念叨:“……怎么冻结了……十八号该发薪的……我没贪那钱……我只是不敢退……”
老人经过苏净瓷身边时,身上那股陈腐的纸灰味浓烈得刺鼻——那是焚烧旧籍时未燃尽的纤维焦糊气,混着陈年霉斑的土腥,吸一口便呛得喉头发紧,舌根泛起干呕般的苦涩。
【赵阿姨……每个月都替一个死人签字,她知道那不是模板吗?】
苏净瓷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被阴魂当作跳板的可怜老人远去。
回到寝室,她翻开日记本,用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墨痕。
“存在即契约。你靠制度活过来,我就让你死于流程。”
窗外,暮色四合。
远处的钟楼顶阁再度亮起幽幽的绿光,那是城隍庙所在的位置。
高耸的飞檐之上,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慵懒地倚在栏杆旁。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枚铜质门环,那是他刚刚从虚空中截获的一缕断裂的因果线。
他轻轻一叩,铜环撞击木柱,声音并没有传开,而是直接在苏净瓷的脑海深处炸响——不是声响,而是颅骨内壁被高频震荡撕开的灼痛感,伴随两个字的余震,在意识底层反复回荡: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