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凌晨两点十七分。
黑暗不像平时那样温柔地包裹着苏净瓷,反倒像湿透的棉絮,沉沉地压在口鼻上——带着地下室青砖洇出的土腥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陈年骨粉被潮气蒸腾起的微咸味。
她在浅眠中猛地察觉到不对劲——呼吸节奏乱了。
不是因为噩梦惊悸,而是因为气道过于通畅,通畅得像是一个没有生机的风箱;耳道里竟泛起空荡荡的嗡鸣,仿佛鼓膜正被无形的手轻轻按压,连自己颈动脉搏动的“咚、咚”声都清晰得令人不适。
她睡觉向来习惯蜷缩着身子向右侧卧,这是在古墓里守夜留下的肌肉记忆,能护住心口,方便随时暴起发难——右肩胛骨紧贴床单,左膝微屈抵住右小腿内侧,指尖常年掐诀留下的薄茧,正无意识摩挲着睡裤粗粝的棉布纹路。
但此刻,她平躺着。
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压在腹部。双脚并拢,脚尖绷直朝上。
这是一个标准的、给死人入殓时的停尸姿势。
苏净瓷强行睁开眼,眼皮沉重得像是挂了铅块,睫毛刮过干涩的眼睑,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借着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她看见寝室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边缘晕染着铁锈色的霉斑,在昏黄光线下微微反着油光;墙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灰白的石膏,裂纹如蛛网般延伸,像一道无声的旧伤疤。
一切静谧如常,唯有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咔”声,在死寂中被放大成钝器敲击颅骨的节奏。
她猛地抽回手,掌心那种冰凉僵硬的触感让她起了一层白毛汗——皮肤表面汗珠细密凸起,指尖却冷得发麻,仿佛刚从冰棺里抽出。
抓起枕边的手机,屏幕光亮刺得她眯了眯眼,视网膜上瞬间炸开一片灼热的残影,眼角泛起生理性的酸涩泪水。
02:17。
锁屏界面上,一条来自校园生活助手的推送通知孤零零地悬浮着:“早安打卡成功(地点:文史楼307)。”
苏净瓷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缩;喉头一紧,舌根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气——那是极度惊骇时肾上腺素激涌,刺激唾液腺分泌异常的味觉反馈。
文史楼307是档案存放室,这个点早就落锁了,而且她人明明就在床上。
她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窜——水泥地沁出的寒气裹挟着灰尘与旧地毯纤维的微涩气息,脚趾缝间还沾着昨夜未扫尽的、细小的桃木屑(昨夜布防时漏下的)。
检查门锁,插销依然死死扣着,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金属插销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近乎不可见的冷凝水珠,指尖拂过时留下微黏的滞涩感。
视线扫过床头,那本用来垫水杯的《镇灵手札》不知何时被摊开了。
书页停留在泛黄的一章,标题是朱砂批注的三个字——“魂引术”。
墨迹边缘微微翘起,散发出陈年朱砂混着松烟墨的微苦辛香,而纸页背面,隐约渗出一点暗褐色水痕,像干涸的血痂。
那是教孤魂野鬼如何强行驾驭生人躯壳的禁术。
早上八点零五分,文史楼保安室。
苏净瓷手里拎着两杯豆浆,塑料袋提手勒进掌心,留下两道浅红凹痕;豆香温润甜腻,却压不住她齿间残留的、昨夜安神汤粉的微苦与桃叶汁液的涩气。
脸上挂着那种属于大三学姐特有的、为了学分焦头烂额的苦笑:“师傅,我昨晚好像把校园卡落在307了,系统显示有人刷过卡,我怕是被谁捡走了,能帮我查个监控吗?”
保安大叔没多想,调出了昨夜的记录。
屏幕上的噪点跳动着,时间走到23:48。
一道人影出现在画面里。
那人穿着苏净瓷那件米白色的风衣,身形消瘦;衣料在监控冷光下泛着哑光,袖口处还沾着一点没擦净的、淡青色的墨渍——正是她昨夜抄录《镇灵手札》时蹭上的。
“哎,这不就是你吗?”保安指着屏幕。
苏净瓷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屏幕里那个“自己”。
那个“苏净瓷”走路的姿势很怪。
正常人走路,双臂会自然摆动,带动肩胛骨轻微起伏;可屏幕里的人,肩膀像是被两根钉子焊死了一样平直,只有小腿机械地交替前迈,整个人像是在冰面上平移——脚跟落地时毫无缓冲,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连监控音频里都捕捉到了那异样的钝响。
她在307停留了整整十二分钟。
昨晚那个时间点,苏净瓷刚服下家族特制的“断脉散”——那是一种为了压制体内阴气过盛而调配的药物,副作用是会让人陷入两个小时的深度假死昏迷;药丸入口即化,舌面残留着黄柏与鹿角霜混合的苦腥,胃里随即泛起一阵冰凉的麻痹感,仿佛有细小的银针在腹腔内缓缓游走。
周文昭就是趁着那个空档钻进来的。
万幸的是,守墓人的血脉天生霸道,对他这种外来阴魂有着本能的排斥。
他没能待太久,就被生生挤了出去。
但他在那十二分钟里做了什么?仅仅是看了一会儿风景?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林荫道。
苏净瓷正低头复盘昨夜的时间线,迎面撞上了刚下课的林小满。
“净瓷?你怎么换衣服了?”林小满惊讶地瞪大了眼,嘴里还叼着半个没吃完的煎饼,葱花与甜面酱的香气混着煎饼微焦的炭火味扑面而来,“刚才在教务处门口,我看你穿的不是这件啊。我还喊你呢,你跟陈导聊得那么专心,理都不理我。”
苏净瓷脚步一顿,心脏猛地在那一瞬间停跳半拍,随即恢复了正常的搏动频率,只是有些沉——胸腔里那记重锤般的回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舌尖又尝到一丝血腥。
“你看错了吧?”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书包带子,帆布摩擦锁骨的微痒与带扣金属的凉意同时传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我今天一直在图书馆,刚出来。”
“不可能!”林小满斩钉截铁,“你那个插兜的姿势我还能认错?右手一直揣在裤兜里,只有左手在那比划。我还跟你发微信吐槽陈导的发际线呢,你也没回。”
苏净瓷的后背瞬间窜上一股寒气——不是冷,是阴气逆冲经络时特有的、沿着脊椎向上爬行的麻痒,像无数细蚁啃噬皮肉。
右手插兜。
那是她在处理灵异事件时下意识的习惯——右手要在兜里掐诀、扣住符纸,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指腹反复摩挲黄纸边缘的粗糙感、朱砂未干时的微黏、还有符灰簌簌落进掌心的微痒,早已刻进神经反射。
这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刻意养成的隐蔽动作。
周文昭不仅仅是在“用”她的身体。他在模仿她。
他在观察她的行为逻辑,复刻她的肌肉记忆。
一旦他学会了如何像“苏净瓷”一样思考和行动,下一次夺舍,就不再是简单的鸠占鹊巢,而是完美的顶替。
为了确认,苏净瓷转身躲进厕所隔间,拨通了陈导秘书的电话。
“苏同学?没有啊,陈教授今天一直在开视频会议,没有学生来访记录。”
挂断电话,苏净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面冰冷,映出的那张脸苍白、清秀,看起来人畜无害;玻璃表面浮着一层薄雾,是她方才急促呼吸呵出的湿气,在镜上凝成细小水珠,缓慢滑落,像一道无声的泪痕。
但她知道,在那层皮肤之下,另一股意识正在贪婪地窥视着这具躯壳的使用权。
下午三点二十九分,寝室。
林小满去社团活动了,寝室里只有苏净瓷一人。
她从密封袋里取出一片晒得干脆的桃树叶——这是要在正午阳光下暴晒七七四十九天的老叶,至阳至刚;叶片边缘锋利如刀,刮过指尖留下细微刺痛,散发出阳光烘烤后特有的、略带焦香的植物清气。
她将桃叶塞在枕头下面,又在床铺的四个角,分别用透明胶带贴上了指甲盖大小的“醒神符”;胶带撕开时“嘶啦”一声脆响,符纸背面朱砂未干透的微腥气悄然弥散。
做完这一切,她倒了一杯温水,往里兑了半包安神汤粉。
这是在诱敌深入。
如果不让他进来,就永远抓不住他的尾巴。
既然他想玩梦中夺舍,那就给他开一扇门。
苏净瓷喝完药,躺回床上。
药效上涌得很快,意识开始变得粘稠、模糊——眼前光影拉长、扭曲,耳畔响起低频嗡鸣,仿佛沉入深海;舌根发麻,口腔里泛起温吞的甘草与酸枣仁混合的微酸回甘。
半梦半醒间,那种熟悉的、湿腻的窥视感再次袭来。
像是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大脑皮层——指尖带着地下河淤泥的滑腻与寒意,所过之处,太阳穴突突跳动,牵扯着额角青筋隐隐作痛。
她没有抵抗,顺着那股牵引力,缓缓沉入黑暗。
四周的景象开始扭曲、重组。
原本狭窄的寝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宽敞、昏暗的书房。
窗棂是民国时期的样式,木纹里嵌着百年积尘的微粒,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缓缓浮游;墙上挂满了发黄的地质勘探图,纸页边缘卷曲脆硬,轻轻一碰便簌簌掉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墨汁味(松烟混着胶质的微腥)、土腥气(来自地图背面未洗净的野外采样泥痕),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福尔马林浸泡标本的刺鼻酸味。
书桌前,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有些泛白的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肘部补丁处露出细密的靛蓝棉线;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一张白纸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墨珠在笔尖颤巍巍凝聚,将坠未坠,散发出浓烈的、近乎腐败的墨臭。
那是年轻时的周文昭。
苏净瓷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那个背影。
在这个梦境里,她不需要伪装成呆萌的女大学生。
“你抄了那么多档案,怎么没学会‘守’字怎么写?”她开口,声音清冷,像是冰珠滚落在瓷盘上;话音出口,竟在空旷书房里激起一圈微弱的回声,余韵拖得极长,仿佛有第三人在暗处轻笑。
周文昭握笔的手猛地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那笑声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气流声,带着肺叶摩擦的杂音,尾音微微发颤:“守?我守了一辈子……结果呢?就在那块石头底下,谁来守我?”
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墙上的地图开始渗出黑色的液体,像是有生命般向苏净瓷脚下蔓延——液体流淌时发出“滋啦”轻响,如同热油滴入冷水,蒸腾起一缕缕带着腐叶与铁锈混合的腥气。
“想抢身体?”苏净瓷冷笑一声,根本不给他发难的机会。
她几步跨到书桌前,抓起那方厚重的砚台,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墨汁四溅,黑色的液体泼洒在周文昭那张苍白阴郁的脸上,也溅了苏净瓷一身——墨点灼烫,像烧红的炭屑贴上皮肤;墨香瞬间转为刺鼻的焦糊与腐败,呛得她喉头一紧。
“你的名字在我手里,进了销毁程序你就永世不得超生。想拿回去吗?”苏净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逼视着那双没有眼白的漆黑眸子,“滚出我的脑子!”
没等周文昭回答,她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剧痛瞬间贯穿神经,腥甜的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浓烈、温热、带着铁锈与蜜糖交织的奇异甜腥,顺着喉管一路灼烧而下。
这是破除梦魇最直接、也最惨烈的方式。
现实世界像潮水般回涌。
苏净瓷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间肌肉酸痛,鼻腔里灌满自己汗液的咸腥与桃叶残留的焦香。
冷汗浸透了睡衣,嘴角渗出一丝殷红的血迹,在下唇凝成细小的血珠,咸腥味在舌尖久久不散。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桃叶。
那片原本干脆枯黄的叶子,此刻却变得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叶脉鼓胀,触手冰凉滑腻,指尖捻起时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
她将叶子举到眼前,借着夕阳的余晖,看清了叶片背面浮现出的字迹。
那是某种水渍干涸后留下的痕迹,字迹潦草狂乱,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贪婪:
“我要的不是名字……是她的眼睛。”
谁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
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了寝室的宁静。
“啊——!我的镜子!”
苏净瓷从床上弹起来,看见林小满正跌坐在地上,指着书桌上的化妆镜瑟瑟发抖。
那面原本光洁的镜子,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裂痕中心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凹陷,像是被人用拳头狠狠砸过;玻璃碎屑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冰冷的光斑,每一片都映出她扭曲的半张脸。
而在破碎的镜面上,残留着几枚清晰油腻的指纹——指腹油脂在玻璃上留下微亮的印痕,散发出图书馆特藏室独有的、混合了防蛀蜡(微甜脂香)和陈年纸张霉变(潮湿土腥与朽木酸气)的味道。
苏净瓷快步走过去,手指轻轻抹过那几枚指纹,放在鼻尖闻了闻。
她从抽屉里拿出随身的紫外线灯,对着指纹照了一下。
指纹的纹路粗糙、磨损严重,食指指腹处有一个特殊的月牙形缺口——那是常年翻阅古籍被纸张割伤后留下的疤痕特征。
那是赵阿姨的指纹。
那个昨天帮她签字、接触过封印盒的图书管理员。
周文昭没有撒谎。
他说“进她梦里”,指的根本不是苏净瓷,而是那个精神防线早已被阴气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赵阿姨。
他通过苏净瓷的手,完成了转移。
而现在,他要借赵阿姨的手,来取那双“眼睛”。
第五日,上午八点五十九分。
苏净瓷刚处理完镜子上的痕迹,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一封来自学校财务处的邮件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