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像一口倒悬的深井,井底盘踞着某种无声的恶意。
苏净瓷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指尖的刺痛感已经消失,但那被侵入的触感,却像一根冰冷的钢针,钉在了她的记忆里——金属冷意渗进骨缝,余震仍在指腹微微搏动。
数字世界的鬼魂,不会因为一次戏耍就善罢甘休。
第三日,凌晨六点零三分。
天光微亮,苏净瓷重启了电脑。
屏幕泛起一层青灰冷光,映得她眼底浮出两小片幽微的反光;主机风扇低鸣如困兽喘息,而窗外梧桐叶隙间漏下的风声,细碎、干燥,带着初秋将腐未腐的微涩气息。
她没有立刻投入学习,而是以一种近乎偏执的严谨,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数字清扫。
浏览器缓存、系统日志、注册表残留……所有可能藏匿污垢的角落,都被她逐一翻开。
键盘敲击声短促、清脆,像冰珠砸在铁盘上;每一次回车确认,都伴随一声极轻的“咔哒”,仿佛在叩响某扇锈蚀的门。
半小时后,她在一条被伪装成系统更新脚本的垃圾代码里,发现了一个指向外部链接的瞬时记录。
它的连接时间,是昨天凌晨五点三十七分。
断网前两分钟。
链接的目标,是她的校园社交平台账号。
苏净瓷的心脏猛地一沉,她迅速登录后台,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边缘压进掌心,留下四道浅红月牙形的印痕。
她不需要翻找,最新的那条动态就赫然停留在页面顶端,像一具刚刚晾出的尸体。
发布时间:凌晨5:37。
文字内容:“他们烧了真相,但我还在。看见即解脱。”
配图是一张经过裁剪和锐化的黑白照片,正是那张七人勘探队合影的局部。
周文昭的面孔被一个粗糙的红色圆圈框住,而那双本该在阴影里的眼睛,正有两道纤细的、宛如泪痕的血丝,缓缓向下渗透——照片表面泛起一层薄薄的潮气,指尖拂过,竟沾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咸;那猩红并非静止,它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相纸纤维间微微洇开,像活物在呼吸。
发布动态的IP地址,经过简单的反向追踪,指向一个荒诞而又精准的地点——图书馆,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方位。
恐慌如潮水般涌向喉咙,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喉结上下滑动时,能尝到舌根泛起的一股苦味,干涩、微麻。
她没有选择删除。
删除只会提醒对方,她已经发现了。
她冷静地将这条动态的权限设置为“仅自己可见”,然后截取了完整的屏幕截图,连同IP地址和后台代码一同打包,上传到了自己的私人加密云盘。
文件夹命名为:证据链·四。
上午九点十八分,历史系资料室。
苏净瓷以整理系内服务器数据的名义,拿到了校园网后台的临时查询权限。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空气的微尘里切割出斑驳的光带,光柱中浮游的尘粒簌簌旋舞,像无数微小的、失重的灰蝶;她坐在电脑前,十指翻飞,追踪着那次诡异的账号登录路径。
键盘余温尚存,指尖划过键帽时,能感到ABS塑料特有的微糙与微凉。
结果让她后背发凉。
攻击源并非来自外部网络入侵,而是一次物理设备授权登录。
触发的设备是一台老旧的平板电脑,系统里绑定的学号属于——吴志远。
档案记录显示,这台设备已于半年前在图书馆报失,物理定位信号的最后一次记录,就永远停留在了图书馆的地下仓库。
一个幽灵设备,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以一个被侵蚀之人的身份,发出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宣言。
她立刻找到陈导师,申请调阅地下仓库的监控。
“那片区域是监控死角,为了保护馆藏的特殊档案,没有信号覆盖。”陈导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
苏净瓷低着头,轻声应下,目光却落在了对方的左手上。
在说出“没有信号覆盖”的瞬间,陈导师的左手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西装袖口。
袖口微微上滑,露出手腕上一截缠绕的朱砂红绳——那红不是染料浸透的艳,而是陈年朱砂混着汗渍与皮脂反复沁润后凝成的暗褐底子上,浮出的沉郁血光;凑近三寸,甚至能闻到一股极淡的、类似焚香余烬的焦苦气。
那是“守墓协调组”内部成员才有的辟邪物,用以在处理高危事件时稳固心神。
他在说谎。而且,他在紧张。
一个念头瞬间贯穿了苏净瓷的脑海:组织内部,已经被渗透了。
或者说,至少有高层已经知晓此事,却选择了压制和隐瞒。
她不能再依赖这套程序正义的体系了。
中午十二点五十六分,二食堂。
喧闹的人声与饭菜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大学里最富生机的景象:蒸笼掀盖时喷涌的滚烫白汽裹着米香直扑面门,油锅爆炒的“滋啦”声炸得耳膜微颤,邻桌汤勺碰碗沿的“叮当”脆响,还有人群移动时衣料摩擦的窸窣——这一切鲜活的嘈杂,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苏净瓷端着餐盘,状似无意地坐到了吴志远的斜对面。
吴志远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被抽干的疲惫感。
他双目无神,盯着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机械地、反复地向下滑动。
苏净瓷的余光瞥见,他的屏幕上正是那篇被顶上热门的、嘲讽“地质队献祭”的论坛帖子。
页面一次又一次地自动滚动到最末尾的回复,然后光标会突兀地出现在评论框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想打字,却又因为某种限制而无法成功。
忽然,那闪烁的光标停住了,一行新的文字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下一个开眼者,就在你身边。”
那行字只存在了不到一秒,就被飞速删除。
苏净瓷的心跳漏了一拍;胸腔里那记空荡的回响,震得耳道嗡嗡作响。
她端起自己餐盘里的免费汤,佯装关心,走上前递给吴志远:“学长,喝点热的吧,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吴志远迟钝地抬起头,伸手去接。
就在他抬手的瞬间,苏净瓷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清楚地看到,在吴志远的手腕内侧,衣袖遮掩的皮肤下,浮现出一片细密的、像是墨迹晕染开的痕迹。
那不是纹身,那是一个扭曲、反写的符箓图案——皮肤表面微微凸起,触感隔着布料都能想象出那种湿冷黏腻的起伏;更令人窒息的是,那墨色深处,正有一丝极细的、近乎透明的寒气,正沿着皮下血管悄然游走。
周文昭,已经开始将活人的躯体,当作记录自己存在的“书写载体”。
这张人皮纸,正在被它的怨念一笔一划地填满。
如果不尽快切断这种连接,最多七日,吴志远的残存意识就会被彻底磨灭,这具身体将沦为一个完美的、行走的意识容器。
下午四点十一分,图书馆地下仓库。
这里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霉菌混合的腐朽气味——那是酸腐的甜、陈年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泡在雨水里的微腥;每吸一口气,喉管都像被绒毛轻轻刮擦。
苏净瓷绕开仅有的几个监控探头,找到了那个堆放报废终端机的角落。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袋盐粒和一包糯米,以八卦方位为基准,在地上迅速撒出一个精准的圆形。
随后,她将一枚外圆内方、刻着古篆“禁言”二字的铜钱,轻轻放置在圆环的正中心。
*她指尖捻起一粒盐,在铜钱边缘轻叩三下。
盐粒未散,声息全无——阵成。
*
一个简单的“静音阵”就此布成,能隔绝此地半小时内的一切声音与灵力波动外泄。
做完这一切,她才拿出那本昨天借故从吴志远那里“借”来的笔记本。
她翻到一页空白,取出一支毛笔,蘸的却不是墨,而是用烧纸灰烬混合了清水的灰黑液体——那液体浓稠如冷却的沥青,笔尖悬停时,一滴灰浆缓缓坠落,“嗒”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手腕悬空,笔锋落下,三个字一气呵成——
周文昭。
写完的瞬间,整个仓库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裸露的脖颈汗毛根根竖起,皮肤上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而空气中那股陈腐气味,骤然被一种更凛冽、更尖锐的寒气所覆盖——像冰层突然裂开时迸出的、带着硝石味的冷风。
她迅速覆上一层极薄的宣纸,用手掌在上面轻轻按压。
掌心传来纸面细微的、仿佛活物搏动般的震颤,指尖能清晰感知到纸背那狂乱笔迹的凹凸起伏。
片刻之后,她揭开宣纸。
原本洁白的纸面上,竟浮现出一片挣扎、狂乱的笔迹,仿佛有人在纸的另一面用尽全力书写,力透纸背。
“你不该碰这个名字!”
成了。
她迅速将这张显现出字迹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塞入一个巴掌大的樟木盒中,盒盖内侧早已贴上了一张小小的封印符。
合上盒盖,她对着木盒,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你写的字,我来收。”
傍晚七点零九分,图书馆一楼大厅。
赵阿姨正在整理还书架,苏净瓷抱着那个樟木盒走上前。
“赵阿姨,这是之前特藏室项目里一份内容错误的废弃手稿,按规定需要送交档案总库的焚化炉进行物理销毁。”她递上盒子,语气恭敬又公式化,“麻烦您了,流程单上需要您亲自签字交接。”
赵阿姨疑惑地接过盒子。
就在她手指触碰到樟木盒的瞬间,她整个人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球里,瞳孔刹那间被一片纯粹的黑暗所吞噬。
她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喃喃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
“……名字……名字不能念……他会顺着声音……回来……”
话音未落,她又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眼中的黑暗迅速褪去,恢复了正常。
她惊恐地看着手中的盒子,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随后又看向苏净瓷,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了然。
*——这眼神,和三天前她在特藏室借阅《守墓协约简史》时,扉页批注的字迹一模一样。
*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一句,转身快步走向了内部通道。
苏净瓷目送她离开,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放松。
*(她忽然记起档案课上陈导师的话:“焚化不是消灭,是移交。地府的收据,盖在灰里。”)*
她利用了规则,将周文昭的一部分“名”,连同他写下的“字”,一同打包送进了地府体系在阳间的末端处理系统——档案销毁程序。
然而,她没有看到的是,就在她转身离开图书馆时,二楼旧书库检修口旁的通风管道深处,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泛黄纸片,正随着微弱的气流轻轻飘动。
纸片上,原本模糊的血色字迹,正在一笔一划地、缓慢而又坚定地重新组合。
“她知道怎么封我……”
“……那就换种方式……”
“……进她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