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那张脸苍白得像一张浸过水的宣纸,眼下的青黑如同晕开的淡墨。
昨夜溅上眼睫的那滴血早已干涸,凝成一粒微不可见的暗红晶体,随着她每次眨眼,都像有一根冰冷的针尖轻轻刮过眼球的表层——细微的刺痛伴随着每一次开合,仿佛有某种活物正蛰伏在她视觉神经的尽头,窥伺着意识的缝隙。
她没有去洗。
她从洗漱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拿起一把医用镊子,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渗入血脉。
镊尖夹起一片沾着清晨露水的薄荷叶,叶片边缘还挂着细碎水珠,在晨光下折射出微弱虹彩。
这叶子是她今早在楼下花坛里摘的,专挑叶脉青紫、寒性最重的那一株。
冰凉的叶片贴上右手腕内侧的脉搏处,一股清冽的寒意瞬间渗透皮肤,像是无数细小的银针沿着血管逆流而上;她因失血和精神透支而迟缓的血液流动,又滞涩了几分,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肺叶扩张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如同砂纸磨过枯木。
她紧盯着手背上那个由血迹构成的古篆“陵”字,在微弱的晨光下,它的轮廓非但没有因体温降低而淡化,反而像被注入了某种活物,颜色愈发深沉,仿佛要从皮肤下凸显出来,成为一个立体的烙印。
触碰时甚至能感到一丝凸起的质感,温热而诡异,如同皮下埋着一枚正在搏动的微型心脏。
计划失败。物理降温无法抑制它的活性。
苏净瓷面无表情地将薄荷叶扔进水池,旋开一支旧牙膏。
她没有挤牙膏,而是用指甲从卷起的尾部熟练地挑开夹缝,捻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断脉散。
这是守墓人家族的虎狼之药,以七种至阴的草药磨制,服下后能暂时凝滞经络中气血的运行,造成假死之象,是祖辈用来在绝境中躲避凶煞追踪的最后一招。
代价是巨大的,轻则元气大伤,重则血脉永久性损伤,甚至直接陷入深度休克,再也无法醒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粉末混入半杯温水,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带着腐根与陈土的气息,顺着喉咙烧下去,像吞下了一把沙砾,每一寸食道都在抗议般痉挛。
几乎是立刻,她感到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酸麻与冰冷,骨骼深处像是结出了霜晶,指尖迅速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关节活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呼吸也变得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胸腔内回荡着空洞的杂音。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瓷砖表面的湿气透过掌心渗入神经,寒意直抵脑髓。
她必须在药效完全发作,让她彻底失去行动力之前,完成下一步反制。
颤抖的手指终于摸到手机,屏幕亮起时几乎拿捏不住。
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按下拨号键。
电话接通瞬间,她立刻压低嗓音,模仿生病时的断续喘息:“陈导……我胃疼得厉害……能请半天假吗?”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僵的喉咙里抠出来,伴随一声刻意拉长的咳嗽,掩盖住气息的紊乱。
上午九点零三分,历史系的辅导员陈导接到了苏净瓷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只说是肠胃炎犯了,需要请假回宿舍休息。
陈导叮嘱了几句,便准了假。
空无一人的宿舍内,苏净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四张新绘制的“匿息符”贴在门窗的缝隙处。
符纸上的朱砂还未全干,散发着淡淡的松香气与一丝铁锈般的腥甜,那是以人血调和矿物颜料的痕迹。
指尖拂过符纹时,能感受到微微的静电震颤,仿佛纸面之下封存着某种躁动的能量。
这些符箓能暂时阻隔绝大多数灵识的窥探,但也只能争取几个小时的安全窗口。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靠着桌腿缓缓坐到地上。
地板的凉意透过布料渗入脊椎,耳边只剩下自己缓慢的心跳与鼻息交织成的节奏。
她从床板夹层中抽出一页用油纸包裹的残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种禁术——“借血引煞法”。
此术以施术者自身的血液为饵,布下感应阵法,能够逆向追踪千里之外的煞气源头。
它本是苏家先祖用来诱捕逃逸出古墓的强大阴魂的,风险极高,一旦被对方察觉,施术者会立刻遭到反噬。
但现在,她顾不上了。
她将昨夜那场血雨后,特意收集起来的十三粒血珠,小心地摆在光洁的桌面上。
血珠早已凝固,如同十三颗暗红色的宝石,在晨光斜照下泛着釉质光泽,触感坚硬却隐约透出温热,仿佛仍携带着生命的余温。
她按照《禁术卷》的图示,将它们排列成北斗七星与左辅右弼二星的阵型,随后在每一粒血珠上,覆盖了一层极为微量的银粉。
银,在术法中是至纯的灵波导体,能将最微弱的感应放大,洒落时发出极轻的“簌簌”声,如同细雪落于铜盘。
阵法布好,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咬破舌尖。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满口腔,温热潮湿的液体在舌底积聚,她没有吞咽,而是将这口最精纯的舌尖血,猛地喷向桌面。
血气如雾,均匀地笼罩住十三粒血珠,空气中弥漫开铁锈与檀香混合的奇异气味。
她闭上双眼,双手结印,口中默念起那段晦涩而古老的口诀。
唇齿开合间,咒语如冰泉滴落石隙,低沉而清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桌上的血珠阵起初毫无反应。
在她第七次呼吸即将吐尽时,异变陡生。
位于阵法正南方,代表“天枢”星位的那一颗血珠,突然毫无征兆地震颤起来,表面的银粉随之抖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如同琴弦被无形之手拨动。
随即,它像一枚拥有自主意识的指南针,尖端缓缓抬起,坚定不移地指向宿舍的天花板,更准确地说,是穿透天花板,指向遥远的南方。
中午十二点四十一分,苏净瓷拖着被药力侵蚀得几乎麻木的身体,将一张江城大学的建筑总图铺在地上。
血阵所指的方向,与她昨夜用“逆引咒”得到的结果完全一致——校区最南端,那座早已废弃的明代钟楼。
图纸上,钟楼的地下结构只标注到负二层,是过去的档案室。
而她此刻手指点着的地方,是钟楼正下方一个被涂黑的区域,旁边只有两个小字:“风井”。
但在苏家世代相传的另一份堪舆图中,这里被一个朱红色的圆圈重点标注,旁边是三个杀气腾吟的古字:镇灵眼。
此地,正是整座巨大古墓封印的主祭坛旧址,后来被校方用厚重的水泥彻底封死。
苏净瓷从笔筒里取出一支外观与普通钢笔无异的改装地质探测笔,拧开笔帽,露出里面细长的合金探针。
她找到地板的一处缝隙,将探测笔缓缓插入。
金属探针划过水泥时发出细微的“刮擦”声,深入后,笔身上微小的液晶屏开始闪烁数据。
【深度:80.2CM / 材质:C30混凝土】
【下方结构:空腔 / 温度:4.1℃(恒定)】
八十厘米厚的水泥层,下面是中空的。
更诡异的是,在炎热的夏季,地下的温度竟恒定在冰冷的4摄氏度,读数稳定得如同机器故障,却又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
苏净瓷的心一沉,这已经超出了物理学的范畴。
她拔出探测笔,只见笔尖探针顶端,那片作为感应器镶嵌的微型符纸,边缘已经泛起一圈焦黑色,质地脆化,轻轻一碰便簌簌剥落,散发出类似烧焦纸钱的刺鼻气味。
这是被至强阴气侵蚀的迹象。
封印核心仍在运作,但已经有东西,从那看不见的裂缝里渗出来了。
下午三点五十六分,就在苏净瓷收起探测笔,准备制定下一步潜入计划时,她的右手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抽搐,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肌肉不受控制地扭曲跳动。
那股盘踞在她血脉中的霸道意志,竟强行冲开了“断脉散”的药力封锁。
凝滞的血液重新奔腾起来,手背上那个“陵”字周围,皮肤下的血管网一根根凸显,蠕动着,汇聚着,在她惊骇的注视下,飞速勾勒出三个新的血字:
“你已见路。”
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膜嗡鸣不止,仿佛有千百只毒蜂在颅内振翅。
但她强忍着几欲昏厥的冲动,左手闪电般抓起桌上的铅笔,在一张白纸上疯狂地描摹、记录着血字出现的笔画顺序、顿挫转折。
纸面被铅芯划出“沙沙”的急响,边缘甚至撕裂开来。
她不是在记录文字,而是在解析一种语法。
她很快分析出,这种字体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篆书或隶书,而是一种融合了明代官府公文批红格式与祭祀铭文特征的独特变体。
它的每一笔都暗含威严与规制,与《镇灵手札》中描写的“城隍判词”笔法高度吻合。
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浮上心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精神控制或生理操控。
陵渊正在用她的身体,当做朱砂和黄纸,书写一份来自阴司的判决。
她,正在成为一份活生生的文书。
她蜷缩在桌脚边整整两个半小时,直到指尖重新有了知觉。
那三个血字不再蠕动,却像烙铁般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知道,不能等,也不能逃——只能抢在它再次发动前,把一切准备好。
傍晚七点十二分,天色彻底暗下。
苏净瓷将所有实验数据、图纸草稿和带血的纸巾,全部扔进一个铁盆里,付之一炬。
火焰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声响,火光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如同鬼影摇曳。
只有一张写着“南三阶,空腔,低温,符蚀+”的细小纸条,被她叠好,塞进了鞋垫的夹层里,硬物贴着足弓,带来一丝隐秘的踏实感。
她换上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戴上耳机,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夜跑学生,准备先去钟楼外围进行实地勘察。
走到宿舍门口,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镜子。
镜中的倒影,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在她目光触及的瞬间,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右眼。
而她本人,一动未动。
苏净瓷的脚步顿住了。
她没有惊慌地回头确认,也没有再看镜子,而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伸出那只布满血痕的右手,轻轻抚上了门上冰冷的金属门环。
“你想让我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我就偏不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手下的门环温度骤降,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起一层细密的白霜,寒气刺骨,指尖接触处传来轻微的“滋”声,如同热铁遇冷。
镜头猛然拉远,越过层层叠叠的宿舍楼,来到校园另一端,那栋最高的教学楼顶层。
积满灰尘的阁楼小窗后,那个身着黑袍的修长身影依旧静立。
他手中握着另一枚一模一样的门环,原本用指节不疾不徐叩击着窗框的动作,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头,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整个校园的喧嚣与夜色,准确地落在那栋女生宿舍楼的某个窗口。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来吧。
——但你要的从来不是我去,而是我知道你在等我。
那就让你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执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