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那双属于她，又不属于她的眼睛里，困惑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
随即，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重新归于平寂，仿佛刚才流露出的那一丝人性，不过是猎物在落网前最后的挣扎幻象。
凌晨零点零三分。
万籁俱寂，唯有窗外几声虫鸣，衬得宿舍内愈发空洞——那虫鸣细碎如针，在寂静中刺出一个个微小的破音点，像是某种无形之物正从地底缓缓爬行而来。
空气凝滞，带着夏夜特有的潮湿气息，轻轻贴在皮肤上，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黏腻感。
苏净瓷盘坐在床上，正在调息因连续数日精神对抗而濒临枯竭的灵力。
她的呼吸极轻，几乎与窗外风拂树叶的沙沙声同步，指尖微凉，触碰被单时传来粗麻布料的颗粒感，仿佛每一根纤维都在提醒她：这是现实，尚未失守。
突然，右手食指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细针扎入骨髓——那痛感精准、冰冷，带着金属的腥气，顺着神经直冲脑门。
她猛地睁眼，低头看去——指尖皮肤完好无损，却沁出了一颗饱满的血珠。
那血珠殷红得发黑，没有沿着指肚滴落，反而像有了生命般，顺着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开始缓缓爬行。
它无视了地心引力，从指根流向掌心，再蜿蜒爬上虎口，留下一道湿滑微温的轨迹，如同某种活物正用柔软的腹足在她肌肤上试探前行。
整个过程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连空气中都弥漫开一丝极淡的铁锈味，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香灰气息，像是远古祭坛上燃尽的残烬。
最终，这股细小的血流在她光洁的手背上停住，蠕动着，汇聚着，竟自行勾勒出一个笔画繁复的古篆——
苏净瓷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
这不是幻觉，不是精神入侵，而是赤裸裸的生理操控。
她的血，不再听从她身体的号令。
没有丝毫犹豫，她左手并指如刀，闪电般掐住自己右臂肘弯上三寸的“断脉穴”。
一股酸麻感瞬间传遍整条手臂，血液流速为之一滞，肌肉如被电流贯穿般微微抽搐。
同时，她从枕下摸出一枚早已备好的冰凉铜钱，上面用朱砂刻着一个“止”字，迅速含入口中，用舌尖死死抵住上颚灵台所在的位置。
铜钱边缘硌着牙根，金属的寒意顺着唾液蔓延至喉间，带来一阵生理性反胃。
这是双重保险。
断脉穴在物理层面阻断气血，而镇灵台的铜钱，则是在精神层面隔绝指令的传达。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那股来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召唤感稍稍减弱——那感觉如同潮水退去，但沙滩上仍留有湿痕，预示着下一波将更汹涌。
她翻出那本残破的《镇灵手札》，借着手机微光翻到“血祭篇”。
屏幕蓝光映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眼窝阴影，指尖翻动纸页时发出干裂的“簌簌”声，像枯叶被风吹过坟茔。
一行用陈年墨迹写下的小字，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
“神明刻魂名于器，三日不成，则转注其血。凡心动处，皆为其令。”
心跳，便是心动。
他如今，竟能以她的心跳为号令，直接调动她的血液。
苏净瓷的指尖冰冷。
她意识到，陵渊已经放弃了“镜劫”那种迂回的精神替换，转而启动了更霸道、更根本的契约。
她已经进入了“名契染血”的第二阶段。
手札的批注上，父亲的字迹潦草而急切：“一旦血脉被其号令，若当夜子时前无法斩断联系，则此身之血，皆为神仆，再无自主。”
今夜，就是最后的期限。
凌晨一点十八分。
房间中央，三层黄纸符箓叠加铺开，构成了一个小型的“匿形镇位符”阵。
符纸上用鸡血和黑狗毛混合的墨画着繁复的图样，边缘微微翘起，散发出淡淡的腐腥味，与海盐的咸涩交织在一起。
黄纸压在地板上时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仿佛吸附住了空间中的某种波动。
苏净瓷跪坐在阵法中央，表情凝重如铁。
她面前摆着一个针线包，里面没有寻常的缝衣针，而是一排长短不一、泛着森森白骨光泽的骨针，以及一卷细如发丝的银线。
这是祖母留下的东西，用以施行苏家最凶险的秘术之一——“割脉换络术”。
此术以特制骨针截断被污染的主经血路，再用通灵银丝强行接引备用的一条隐络暂代供血，如同给身体的血脉系统做一次“换轨”手术。
一旦失败，轻则半身不遂，重则血脉崩决而亡。
但她别无选择。
她拈起一根最细的骨针，深吸一口气，对准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的浅色伤疤——那是她幼时练习家传刀法时留下的。
针尖触及皮肤，没有半分迟疑，猛地刺入！
预想中鲜血涌出的画面并未发生。
伤口处，血液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扼住，竟迟迟不肯流出——皮肤下鼓胀的血管微微搏动，却始终无法突破表层，如同困兽在皮下挣扎嘶吼。
苏净瓷心头一沉，知道这是陵渊在阻止她自救。
她咬紧牙关，催动体内仅存的灵力，强行冲击腕部血脉。
“噗！”
一股黑红色的血液终于冲破束缚，喷涌而出。
然而，它并未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诡异地凝滞，扭曲、盘旋，自行勾画出一道符箓的雏形！
那符形，正是她那日在镜中幻象里看到的，“顺服咒”的残缺片段。
陵渊竟想借她施术自救的契机，用她自己的血，为她刻下臣服的咒印！
强烈的失血感带来阵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墙壁仿佛在呼吸，灯光拉长成垂泪的蜡烛，耳边响起低语般的嗡鸣，像是千万只蚂蚁在颅骨内爬行。
苏净瓷知道，一旦咒成，万事皆休。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左手握拳，用尽全力，狠狠一拳砸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咚”的一声闷响，剧痛与冲击让她大脑瞬间空白，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
栽倒前的最后一瞬，她的右手早已按照术前演练的路线，滑向枕边——那里，陶碗的位置已在三天前用粉笔记下，指尖触感即触发条件反射。
黑暗吞噬视野前，她心中默念：只要碗还在原位……就够了。
这短暂的三秒昏迷，强行打断了她维持血符成形的那一丝精神联系。
空中的血符“哗”地散开，化作一片血雾，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鼻腔顿时充斥着浓烈的血腥与焦盐味。
苏净瓷在倒地的瞬间恢复了些许意识，凭着本能，将流血的手腕死死按进身边早已备好的一只陶碗里。
碗中，是满满一碗用来净化邪祟的粗海盐晶。
“滋啦——”
皮肉接触盐晶，发出如同烤肉般的声响，腾起一缕白烟，伴随着剧烈的灼痛，让她几乎再次昏厥，但伤口处的血液也在这强烈的刺激下，迅速凝固，结成暗红的痂块。
清晨五点四十分。
苏净瓷靠在墙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撕裂感。
她面前的地板上，用粉笔画着昨夜那道“顺服咒”的复原图。
她盯着那扭曲的轨迹，一夜未眠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不是单纯的操控。
她发现，血液书写符咒的笔画顺序、起承转合，完全遵循古代城隍体系下发公文的格式——每一折笔都暗合阴司文书的“起判”“押印”“封缄”之律，连转折处的顿挫都如同官吏执笔时的刻意提按。
而在符咒的末尾，有一个肉眼不可见的落款，她能通过灵力感知到，那是一个无形的“印信”，触之如寒铁烙肤，隐隐震动，仿佛随时会激活某种更高层级的认证机制。
她迅速翻出藏在床板夹层里的家族至宝——那卷用特殊兽皮制成的《守墓盟约》正本。
皮革触手冰凉，边缘磨损处露出细密的纤维，翻开时发出低沉的“吱呀”声，像是打开一扇尘封多年的墓门。
对比其中关于“附籍阴吏”的条款，她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契约一旦成立，她苏净瓷，将不再是守墓人，而是江城大学这座“镇灵眼”的附属阴吏，魂魄与此地封印绑定，永生永世，不得脱离。
她不能再被动防御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中形成。
既然他能用她的血签署契约，那说明她的血脉，至少在当下，还是被地府法则承认的“活契”。
她要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她要用自己尚存的血脉活性，反向注入一道“逆引咒”，强行追溯这份契约的另一端——陵渊的真身所在！
中午十二点整。
阳光最盛的时刻。苏净瓷站在阳台，割破了刚刚勉强愈合的手掌。
鲜血滴入一只盛有辰砂、糯米和通冥香灰的白瓷碗中，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钟摆敲击在时间的节点上。
她闭上眼，口中默念着《手札》中一段晦涩的反向追溯口诀。
碗中的血浆混合物起初静止不动，像一碗浓稠的红粥，表面泛着油光，散发着温热的腥甜气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十三分钟后，碗中液体突然开始冒泡，如同沸腾。
紧接着，一个微小的漩涡在碗的中心形成，越转越快，最后，漩涡的尖端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正南方。
成功了！
苏净瓷心中一喜，正要拿出罗盘记录精确坐标，异变陡生！
整碗血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猛然从碗中跃起，化作一道血线，“啪”地一声贴附在宿舍的天花板上！
‘不——’她在心底嘶吼，试图夺回对血液的控制权。
但那股意志如同深渊巨口，只轻轻一吸，她的反抗便如蛛丝般寸寸崩断。
血浆在白色的天花板上蠕动、凝聚，最终化作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听话。
不等她反应，那两个血字轰然爆裂，化作漫天血雨，劈头盖脸地溅射下来。
苏净瓷闪避不及，只觉一滴冰凉的液体，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左眼睫毛上——那一瞬，皮肤微微收缩，睫毛颤动，仿佛有细针轻戳眼皮。
刹那间，幻象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她看见自己身穿一袭繁复的黑色袍服，广袖云纹，正站在一座阴森宏伟的石殿中央。
她手中，握着两枚冰冷的黄铜门环。
而下方，是黑压压跪倒一片的百鬼，它们叩首在地，用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声音齐声高呼：
“恭迎新任执印使！”
苏净瓷浑身一颤，用力眨眼，那幻象才如破碎的玻璃般寸寸消散。
她扶着墙壁，心跳剧烈得仿佛要撞出胸膛，耳膜中回荡着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如同战鼓擂动。
下午六点二十九分。
黄昏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橙红色，光线斜照进宿舍，把地板上的灰烬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无数伸向她的手指。
苏净瓷面无表情地将所有沾染过血迹的符纸、陶碗、衣物，全部扔进一个铁盆里，用雄黄混合火油，付之一炬。
火焰腾起时发出“轰”的一声闷响，热浪扑面，烧灼着她干裂的嘴唇，烟味刺鼻，带着硫磺与焦骨的气息。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转移到校外的安全屋。
陵渊的渗透已经无孔不入，这间宿舍不再安全。
临行前，她最后看了一眼书桌。
那枚从陈导办公室“借”来的门环，静静地躺在那里。
昨晚趁夜潜入陈导办公室的画面再度浮现——保险柜第三格，那枚冰凉的铜门环就躺在一堆旧档案上，背面“陵”字隐隐发烫。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过去。
门环背面的那个“陵”字，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覆盖了原本浅浅的“瓷”字刻痕，仿佛它天生就该是这个字。
她伸出手，指尖尚未触及，一种温热的触感就已传来，如同触摸着活物的皮肤，甚至能感到其下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得指尖发麻。
她猛地缩回手，就在这一瞬间，那枚门环突然自行从桌上飘起，悬浮在半空中。
“嗡——”
一阵低频的震动从门环中发出，声音不大，却精准地传入她的耳膜，与她的脉搏频率逐渐合而为一。
一下，两下，三下……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跟着这个频率开始跳动。
苏净瓷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再试图反抗。
她只是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枚在空中缓缓旋转的门环。
几乎在同时，一阵遥远而又无比熟悉的敲击声，再次响彻她的脑海。
叩，叩叩。
叩，叩叩，叩。
不多不少，正好七下。
与那一夜，她第一次听到敲门声的节奏，完全一致。
整个宿舍楼的俯拍镜头下，一切静谧如常。
只有在无人注意的教学楼顶层，那扇积满灰尘的阁楼小窗之后，一个身着黑袍的修长身影静立如初。
他的手中，握着另一枚一模一样的门环，正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斑驳的窗框。
一声，又一声。
仿佛在隔着整个校园，与她体内那被驯服的血脉，进行一场沉默而亲密的应和。
那七声敲击仍在颅内回荡，每一次心跳都像在应和某种古老的誓约。
她感到左眼睫毛处那滴血迹变得滚烫——必须洗掉它，趁它还没渗进去。
天光微亮，宿舍楼恢复了死寂。
凌晨六点十七分，苏净瓷推开了洗手间的门，站到了那面冰冷的镜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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