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又一下的敲击声，仿佛并非来自遥远的钟楼，而是直接敲在了苏净瓷的耳膜上，与她的心跳诡异地重合。
每一次震动，都像是从颅骨内部传来，带着不容抗拒的穿透力，宣告着某种无法逃避的连接已经建立。
她没有再看向窗外，那道立于月下的黑影不过是一个示威的符号。
真正的战场，已从物理空间转移到了她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凌晨一点零七分。
苏净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耳机线像一条纤细的蛇，连接着她与那个深渊。
她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那段音频。
“我想看看你是谁。”
这是她的声音，清晰，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决绝。
但每一次重放，苏净瓷的眉心就锁紧一分。
这不是录音。
录音会复制环境中的杂音，会因设备的优劣而产生失真，但耳机里传来的声音，纯净得可怕。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声带最细微的震颤，感受到喉咙因紧张而产生的轻微痉挛，以及那句尾音落下后，一次几乎无法察觉的、因屏息而中断的呼吸节奏。
这不是“录下”的声音，这是被“复现”的声音。
对方不仅截获了她在钟楼那一刻脱口而出的话语，更可怕的是，他似乎掌握了一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能够解析并完美重构一个人的发声机制，包括其背后所有的生理细节。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窃听，而是对她这个“人”的生理构造的彻底洞察与模拟。
一股深彻的寒意从脊髓深处蔓延开来，比任何鬼怪的阴气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实验台上的蝴蝶，每一个神经末梢的反应，都在对方的显微镜下无所遁形。
苏净瓷猛地摘下耳机，冲到书桌前，从一本厚重的古籍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符纸。
符纸薄如蝉翼，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古怪的“缄”字。
这是祖母留下的“缄默符”，专用于切断修行者自身灵力与声带、心跳等生理机能的共鸣路径，防止在与高阶存在对峙时，被对方通过音律或心率波动直接锁定魂魄。
她毫不犹豫地将符纸贴在自己的喉结处，符纸触及皮肤的瞬间，化作一道冰凉的银光，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喉间传来一丝轻微的麻痹感，仿佛声带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才稍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电脑前。
她拔掉了网线，将笔记本切换到纯粹的物理断网模式，然后打开一个空白文档，用键盘敲下一行字，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说‘现在我也想看看你了’……”
这意味着，在此之前，他只能通过某种方式“感知”到她的存在，如同雷达上的一个光点，却无法真正“看见”她的样貌和细节。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突破规则的媒介。
而她昨夜那场拙劣的“逆观三角阵”，恰恰给了他这个契机。
她主动窥探他，建立了一条单向的灵力通道。
而他，这位江陵城隍，似乎正等着她这么做。
他借由这条通道，反向在她身上种下了更深层的标记。
苏净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机上。
这部手机，是她高考结束后，那位自称是母亲远房亲戚的陈导送给她的，说是祝贺她考入江城大学。
现在想来，每一个看似寻常的巧合背后，都早已标好了价码。
她熟练地用卡针顶出SIM卡槽，指甲在卡槽的内壁夹层中轻轻一拨，一片比芝麻还要小、薄如黑曜石碎片的结晶体掉了出来。
在台灯下，那枚结晶体折射出幽暗的光。
《镇灵手札》中对它有过记载——“阴听石”。
一种地府用于远程监听的法器，能主动吸附并记录周围的灵力波动，并将其转化为声息，无视物理阻隔，直接传导至另一端的接收器。
果然如此。
前日她焚香试图反向追踪时，那缕微弱的灵力波动，就如同黑夜中的萤火，瞬间被这枚早已埋伏好的“阴听石”捕捉，并为对方精准地标记了她的位置和身份。
她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慌。
既然已经暴露，愤怒只会消耗无谓的精力。
她需要做的，是在对方以为已经掌控全局的时候，利用他这份自负，为自己创造新的机会。
苏净瓷没有碾碎这枚阴听石。
她取来一个干净的玻璃瓶，倒入昨夜收集的半瓶晨露，又从一个药瓶里捻出少许亮晶晶的银屑，撒入水中。
最后，她将那枚阴听石小心翼翼地放入瓶中。
银屑在清澈的露水中缓缓沉浮，与阴听石接触时，会产生一种极其微弱但持续不断的灵波。
这种灵波的频率，与凡人试图用灵力强行窥探幽冥通道时产生的波动极为相似。
她将这个伪装的“信号源”藏在了床底最深处。
这样一来，在陵渊的感知中，她就像一个黔驴技穷、仍在固执地尝试用同一种方法窥探他的小虫子，愚蠢且可预测。
这能最大程度地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误判她下一步的真实动向。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天色大亮。
苏净瓷像往常一样洗漱，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
室友林小满从上铺探出脑袋，睡眼惺忪地问：“净瓷，你昨晚又没睡好？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
苏净瓷勉强笑了笑，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没事，可能有点着凉了。”缄默符只隔绝灵力共鸣，并不影响正常发声，但心理作用让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上午十点十二分。
她拿着一张病假条来到校医务室，神色焦急地对值班医生说，自己的室友林小满昨晚做化学实验时不小心被试剂轻微灼伤了手，需要一些医用密封袋和便携式低温保存箱，用来保存一种特殊的药膏。
理由天衣无缝，医生没有怀疑，很快给她配齐了东西。
走出医务室，苏净瓷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了一个大圈，走向主教学楼背后的那片荒草丛生的区域。
废弃的钟楼就矗立在那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她没有靠近，只是在外围的几处关键路径点上，看似不经意地走过。
每走一步，鞋底都会漏下几粒混杂着朱砂粉末的糯米。
这种手法在《镇灵手札》中被称为“引秽步”，糯米与朱砂能短暂地标记高阶灵体经过时留下的神识轨迹，虽然很快会消散，但足以让她确认一些事情。
傍晚五点，日落时分，阴阳交替。
苏净瓷回到宿舍，反锁上门。
她从书架最顶层的缝隙里，取下一个伪装成装饰品的微型延时摄像头。
这是她入学第一天就安放好的，正对着宿舍阳台的方向。
她将储存卡插入电脑，快速拖动着进度条。
一夜的监控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突然，画面在凌晨一点左右的位置，出现了长达数分钟的信号中断和雪花屏。
这正是昨夜钟楼黑影出现的时间。
她放慢速度，一帧一帧地检查中断前后的画面。
地面上，她白天偷偷洒在阳台角落的几粒“引秽步”糯米，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排列——七粒糯米，不多不少，笔直地连成一线，指向宿舍中央的位置。
苏净瓷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那个黑袍身影的每一次现身，并非随机传送，而是沿着一条固定的“神行径”进行投射。
江城大学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阳气阵法，这个阵法对陵渊这种高阶神明同样存在着空间压制。
他无法随心所欲地降临在任何地方，只能通过几个阵法薄弱的节点，将自己的意念化身投射进来。
而她的宿舍阳台，就是其中一个节点。
晚上九点三十六分。
夜色渐浓，宿舍楼里喧闹的人声逐渐平息。苏净瓷开始了她的布置。
她再次将那个巨大的陶盆搬到寝室正中央，将那枚青铜门环重新置于其中。
但这一次，她在陶盆的周围，以八卦方位，端正地摆放了八面小巧的化妆镜。
这是她从不同室友那里“借”来的，每一面的款式都不同。
她将镜面微微向内倾斜，确保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映照出陶盆中央的景象。
随后，她拿出符笔，再次在墙上书写起那些“顺服咒文”。
她依旧留下了那些致命的错漏，甚至变本加厉，将“恭迎城隍尊神降临”直接写成了“恭迎城惶驾临”。
做完这些，她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抹在掌心，混入早已备好的一小瓶清油中。
然后，她用棉签，将这种混合了自己血脉气息的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每一面镜子的背面。
这是“返照八荒局”。
一个看似粗陋，实则暗藏杀机的陷阱。
八面镜子不仅是为了观察，更是为了分裂和干扰。
一旦陵渊的影像映入镜中，镜子背面的血脉感应就会立刻触发，向她发出预警。
而那些错漏百出的咒文，则是激怒他的最佳诱饵。
最后，她关闭了宿舍主灯，只留下电脑屏幕的微光。
她深吸一口气，钻进了那个经过彻底改装、内部贴满了专业隔音材料的大储物箱。
箱子里，三台不同型号的红外摄像设备已经开启，从三个不同的刁钻角度，无声地对准了寝室中央的祭坛。
她要捕捉的，不再是对方模糊的轮廓，而是他从虚无到凝实的全过程，分析他神力构成的每一个数据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储物箱内闷热而压抑，只有设备运行的细微电流声。
十一点五十九分。
空气陡然变得粘稠而冰冷，那股熟悉的铁锈腥气再次弥漫开来。
陶盆中的青铜门环开始剧烈震动，发出“嗡嗡”的低鸣。
覆盖其上的红布，再一次无风自燃，幽绿色的火焰冲天而起。
黑袍身影准时出现在祭坛前，火焰的光芒在他身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却无法照亮兜帽下的半分黑暗。
他的“目光”扫过墙壁上那些拙劣的咒文，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释放出那股恐怖的威压，反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仿佛自嘲般的低哼。
“又错了。”
那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冰冷，反而带上了一丝……玩味。
他抬起手，似乎想像上次一样，直接抹除那些亵渎的文字。
然而，他的指尖在触及空气的前一刻，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那八面镜子的存在。
下一秒，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八面镜子同时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但每一面镜中的影像，都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差异。
左边第一面镜子里，他的身形略显单薄，兜帽下的阴影更深；第二面镜子里，他袍服的下摆似乎绣着暗金色的云纹；第三面镜中，他右手背上那道蛇形疤痕的走向，与苏净瓷上次窥探到的截然相反……最令人心悸的是，在正对着他的那面镜中，他兜帽下的那簇幽蓝色火焰，时而明亮如星，时而黯淡如烬。
苏净瓷在储物箱内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三台设备传回的实时画面。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数据流在眼前交汇、分析、重组。
他不是被镜子分裂了影像。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她所有的预设和推演——他不是在纠正错误，他是在……选择！
他在选择，到底要以何种面貌，出现在她的面前！
就在她脑中闪过这一念头的刹那——
“啪！”
所有摄像头的信号在一瞬间全部中断，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储物箱内，设备指示灯疯狂闪烁后，尽数熄灭。
绝对的死寂降临。
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驱散了所有空气，直接贴在了储物箱的门板上，清晰地钻入她的耳朵。
“你设计看我……”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冰凉的吐息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可曾想过，我也一直在等你这样做？”
苏净瓷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猛地看向其中一台尚未完全黑屏的摄像头，在信号彻底消失前的最后一帧残影上，她看到了一副令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八面镜子中的其中一面，那面映出他袍服上绣着暗金云纹的镜子里，那个黑袍人，并未看向墙上的咒文，也未看向祭坛，而是微微侧过头，正对着储物箱的方向。
兜帽的阴影下，一双清晰的、含着幽蓝冥火的眼睛正穿透镜面，直视着镜头。
他的嘴角，正向上勾起一个清晰无疑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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