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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教我

丁真:风雪载一程

从天空往下看,下则通村枕在两山间的缓坡上,脚下草甸平平铺开,一条认不得名字的小河亮闪闪地拐着弯。

可能有些恋床,这两晚睡得都不怎么踏实。你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摸了摸枕边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此刻六点。

高中之后,你就再没有这个点醒过。

也好,索性就起来呼吸呼吸大自然的空气,这在城市里是要花钱买的。

你轻手轻脚地起床,尽量不打扰到林晓钰。

走到屋外厅,门只掩了半扇。昏昏的光从缝隙里挤进来,正好照见丁真在灶台边忙碌的侧影,他正低头摆弄着锅碗瓢盆。

你靠着门框,用轻微地气音喊他:

“丁真。”

他转过身,看到是你,脸上漾开带着点懵懂的憨笑。

昨晚和他畅聊一番,你发现此人极有意思,反应直接又不按常理,总让你忍不住想逗他一下。

他这人还偏偏句句有回应,说是坦诚吧,倒又像高级幽默。

“起这么早?”

丁真已经收拾好厨房,走到门口,打算换鞋出门。

他从门后拿出一双用旧轮胎皮和牛筋自制的鞋,看上去笨重。

忘了他听不懂。

你凑过去,打开翻译器。

“你去哪?”

丁真珍珠“去东边草地看看。”

他系着鞋带,完成最后一扣,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丁真珍珠“早上露水重,你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

你揉揉眼睛,心里盘算着。

“我跟你去。”

你龇着牙,眨巴眨巴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看了看你的脚,又看了看窗外那层青灰的光,显然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丁真珍珠“草深路滑。”

他陈述事实,没直接拒绝,但意思明白。

“我不走远,就在边上转转。”

你试图让理由听起来充分些。

“屋里闷,出去透透气,对脚也好。”

说完自己都觉得牵强,哪有透口气非要跟人去草地的。

你俩一来一回,翻译器都转溜不过来,时而卡在加载页面。

他沉默了一下,大概在权衡。

最后,他走回屋里,从门后拿出那根已经跟你很熟的木拐杖,递过来。

丁真珍珠“那走慢点。”

你接过拐杖,心里那点得逞的小小雀跃还没漾开,就听见他接着说:

丁真珍珠“跟不上,我就回来。”

语气平平,十分自然。

“小看我?”

你拄着拐,故意走到他前头。

“说不定是我等你。”

他没反驳,只是嘴角很轻地动了一下,像是忍回去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笑。然后他走到前面,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夜里积蓄的寒意和潮湿的草腥味,瞬间把最后一点睡意赶跑了。

天色正在一层层变亮,远处的山峦从深黑变成黛青,轮廓清晰起来。

村子还在沉睡,只有一两声零落的犬吠。

他走得确实不快,步子迈得稳,时不时停下来。

你跟在他后面几步远,拐杖戳在湿润的泥土和草根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在这辽阔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出一段,离开村子的视线范围,他忽然在一小片挂满露珠的矮草前停下,蹲下身。

“怎的了?”

你凑过去,看见他拨开草叶,露出底下几朵刚绽开、颜色近乎透明的淡蓝色小花,花瓣小得像米粒,沾着细密的露水,颤巍巍的。

“这么小也能看见?”

你有点惊讶。

丁真珍珠“不看,闻。”

嘿,说话总是这么简短,想给你省流量吗。

你似非似懂地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凑近些,深深吸了口气。

清冷的空气里,除了普遍的草叶和泥土味,确实有一缕极其幽微的、带点清苦的香气,很难形容,非要说的话,有点像被碾碎的新鲜草茎混了一丁点薄荷。

“挺好闻的,但是……有什么不一样?”

丁真珍珠“下雨前味道没这么浓。”

“这也能闻出来?”

你直起身,觉得不可思议。

他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好像这没什么稀奇。

丁真珍珠“活得久了,就知道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点好笑,他才多大。

似乎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赶忙拉过你的手,对着翻译器又补了句。

丁真珍珠“我的意思是说我和土地共同呼吸的时间久。”

“哦~”

你们不再说话,只是往前走。

天光越来越亮,东边的云层被染上一点暖色的金边。

你的脚踝在规律的迈步中逐渐活动开,反而比躺着更舒服些。偶尔有早起的云雀从草丛中惊起,扑棱棱飞向高空,留下一串细碎的叫声。

村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草原。

辽阔,无垠,青草味。

他停下脚步,目光投向草地尽头那一片缓缓移动的灰白云团。

那是他的羊群,在安静地吃饱。

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清点数目,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转过头,朝你伸出手,掌心向上。

你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那个已经熟悉的翻译软件,递过去。他接过去,学你之前的操作,认真地用指尖在屏幕上戳了几下,说了起来。

丁真珍珠“看它们吃草,也是有路数的。从这边,慢慢旋到那边。”

看着你把目光放向远处的羊群,他用手在空中虚虚画了个不规则的圆。

丁真珍珠“不像人走路,只走一条线。”

你顺着他的手看去,羊群散落着,看似随意,但整体的移动确实有一种缓慢的、顺时针旋转的趋势。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羊。”

丁真珍珠“这里不算多。夏天去夏牧场,山坳里看下去,白的像融化的雪,一片一片的。”

这个比喻让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丁真珍珠“每条头羊,带的路线都有一点不一样。有的喜欢往坡上绕,有的顺着水沟走。看久了,不用数,看它们走路的架势,就知道是不是都安稳。”

“哦?怎么说,现在安稳吗?”

他点点头,下巴朝羊群边缘一点。

丁真珍珠“那只角弯弯的,是它们的头羊。它今天心情好,走得慢,别的羊就不慌。”

你读完手机翻译,努力辨认着他说的那只“角弯弯的”,果然发现一只走在最外侧,步伐沉稳的弯角羊。

其他的羊松散地跟在它的后面或周围,没有一只掉队或乱跑。

“它们认识你吗?”

丁真珍珠“认得。我走近,它们不躲。陌生人来,头羊会先抬头,然后整群羊都会停住,朝一个方向看。”

你听着手机里传出的、略微失真的翻译,看着他被晨光照亮的侧脸,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

每一次交流,都需要等待冰冷的电子音。

但这等待的间隙里,他的神态、他比划的手势、他眼中映出的草原,反而构成了另一种更直接的“语言”。

你不禁幻想,假如他会说汉语,假如你听得懂藏语。

“你好厉害!丁真,你快去学汉语吧。”

你忍不住赞叹。

他在看到你的话时,顿了顿。然后缓缓开口。

丁真珍珠“你——教——我。”

风把他额前一点碎发吹动了,他眼睛很亮,看着你。

你怔住了。

“我?我教你?”

他点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你,最后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下,指向手机,意思是:

就现在,用这个。

看来他是认真的,而且立刻就要实践。你顿时有点慌,当老师这事儿你可没经验。

“要不我教你汉语,你教我藏语?”

他看到翻译后,点了点头。

“那……从哪儿开始?”

你对着翻译器嘀咕,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似乎听懂了“开始”的意思,想了想,指着你们脚下茂盛的草地说:

丁真珍珠“这个,汉语?”

“草地。”

你赶紧说。

丁真珍珠“草——地。”

他跟着念,发音短促,有点硬,但没错。

“对,草。很多草,就是‘草地’。”

你补充。

丁真珍珠“草地。”

他这次把两个字连起来,音调有点平,但努力模仿着。

“很好。”

你朝他竖起大拇指,鼓励他。

轮到你了。

丁真缓缓张开嘴,用藏语说了个词,音节柔软,带着一点喉间的轻颤。

他示意你重复。

你张了张嘴,试图捕捉那几个陌生的音,结果发出的声音像被卡住了,干瘪而生硬。

咱什么时候得了藏语羞耻症?你无奈。

“什么啊,你再重复一遍。”

你打哈哈地笑了笑。

他又清晰地说了一遍,然后示意你再试。

他再说,你再复读。

几次下来,你勉强发出一个近似的音,自己都觉得不像。他却点了点头,表示可以了。

“不行不行,我这舌头,好像不是为藏语长的。”

说出来,你忍不住笑了。

丁真珍珠“你说得很好,该你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重新站直,指向远处蔚蓝的天空。

好吧,他说好就好!

“天空。”

丁真珍珠“天——空。”

他跟着学。这次他遇到了点麻烦,“空”的音发得有些模糊,像含着什么。

“舌头往上抬一点,轻轻吐气,‘空——’”

你示范着,不自觉地用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气流。

他专注地看着你的嘴型,试了两次,第二次好了很多。他脸上露出一点细微的、学会新东西的满意神情。

然后,他又指着天空,说了藏语。

这个词更长,韵律起伏。

你如临大敌,凝神听着,拆解着音节,笨拙地跟读,这感觉让你不禁想起高考听力。

他极有耐心,一遍遍纠正,直到你的发音至少不再离谱得可笑。

你们就这样,站在辽阔的草地上,像两个交换秘密口令的孩子。

他指向经幡,你教他“风”。

他指向雪山,你教他“山”。

作为交换,他也教你那些事物在藏语里,是如何被称呼的音节。

这些音节往往更绵长,更贴近自然本身的声响,比如“风”的藏语发音,真的像风吹过经幡的猎猎声。

你们不再使用翻译器,仅仅依靠对方手势、指向、口型和重复。

这个过程缓慢、笨拙,时常被一个发不出的音或一个古怪的调子打断,然后彼此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笑声成了最好的翻译,化解了所有窘迫。

有一阵,你们同时指着对方。

你说:“你,丁真。”

他说:“你,(你的名字)。”

然后你们几乎同时教对方说“朋友”。

当那两个分别用汉语和藏语说出的词汇,在晨风里碰撞时,似乎有一种比语言更直接的东西,在你们之间流淌。

你们相视,纵是眉眼一弯,笑像一座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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