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陷阱

第三章：

与梦泪达成协议后，训练室的坚冰表面上裂开了一道缝。

Fly和一诺虽然依旧对“恋爱KPI”满腹牢骚，但至少不再公然抗拒填写林小棠每日下发的电子问卷。久诚则是最安静配合的一个，总是准时提交，答案工整得如同他的比赛数据报告。

林小棠很满意。数据在稳步积累，样本的顺从度在提升。她把更多精力投注在构建更复杂的“选手-粉丝情感映射模型”上。

直到一个周三的下午，她犯了一个极其低级的错误。

为了对比不同环境下的生理数据，她将一支便携式心率监测手环（对外宣称是“压力测试设备”）连在了自己的平板上，并同步开启了一个记录日常想法的数据日志文档，两个窗口并排。中途她被经理临时叫去开会，匆忙间竟忘了关闭文档和断开蓝牙。

一小时后她返回训练室，室内只有久诚一人。他戴着耳机，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场巅峰赛，侧脸沉静，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快而稳定。

林小棠松了口气，走向自己的座位。然而，就在她视线扫过自己平板屏幕的瞬间，血液几乎凝固。

那个名为“私人观察日志-勿动”的文档，正打开着。而她最后记录的一段文字，赫然在目：

样本C（久诚）补充观察：

1. 咖啡消耗量稳定（日均1.5杯），但冲泡时间固定在下午3点15分，误差±2分钟，疑似强迫性行为规律。

2. 对陌生搭讪（测试由工作人员执行）的拒绝话术模板化，温和但无效信息量为零，防御机制等级：高。

3. 今日新发现：其耳机内并无音乐声，疑似仅为隔绝干扰或营造私人空间感。此行为与‘Poet’ID的浪漫意象构成有趣反差。待进一步验证。

文档的浏览记录显示，最后访问时间就在十分钟前。

林小棠猛地抬头看向久诚。他刚好结束一局游戏，摘下耳机，端起桌上那杯刚好在3点17分泡好的咖啡，自然而然地转向她，露出了一个毫无破绽的温和微笑。

“林分析师，回来了？”他语气如常，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心，“刚才你平板一直亮着，好像有文档没关，我怕是训练资料，就没敢动。”

陷阱。这是一个温柔又精准的陷阱。

他看到了。不仅看到，还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看到了，而且他并不像她数据模型中预测的那样，会产生被冒犯的激烈反应。他用最平静的姿态，宣告了她的“观察”早已不再是单方面的秘密。

林小棠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算。她强迫自己维持冷静，关掉文档，声音平稳：“谢谢提醒，一些无关的工作笔记而已。”

“是吗？”久诚轻轻吹了吹咖啡表面的热气，镜片后的目光透过氤氲，落在她脸上，笑意深了些许，“笔记记得很详细。连我喝咖啡的时间都注意到了。”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哦对了，耳机里的声音，有时候是白噪音。雨声，对专注有帮助。不是什么浪漫的东西，让分析师失望了。”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她日志记录的点上，如同优雅的猫，在展示它如何轻盈地踏过了主人设下的所有警戒线。

林小棠的指尖微微发凉。她意识到，面前这个看似最温和、最配合的“样本”，可能是所有变量中最难预测、最危险的一个。他不在她的模型里。

“你的观察很细致。”久诚继续用他那不急不缓的语调说道，仿佛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这让我也对你的‘研究方法’产生了兴趣。毕竟，好的研究，主体和客体之间，或许不应该有绝对的单向玻璃，你说呢？”

他在邀请她，踏入一个双向的、模糊了界限的观察领域。用最无害的姿态。

林小棠调动了全部的数据处理能力来分析眼前的情况：承认、否认、转移话题？风险评估模型飞速运转，但每个选项都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最终，她选择了一个最符合她当下人设的回应——将一切拉回“工作”范畴。

“作为研究对象，对研究过程产生好奇是正常现象。”她推了推眼镜，屏幕冷光映在镜片上，“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为你提供简化版的观察行为理论框架。这或许有助于提升后续‘互动实验’的配合质量。”

完美回避，同时将他的“兴趣”重新定义为对“配合工作”的积极态度。

久诚笑了，这次的笑声很轻，带着一丝真实的愉悦。“好啊。”他说，“那就麻烦林分析师了。不过，作为交换……”

他放下咖啡杯，从自己桌面的书堆里——那里面真的夹着几本诗集和哲学随笔——抽出一张便签纸，用他那手漂亮的行书写下一行字，递了过来。

“这是我的‘研究资料’。”他笑着说，眼神清澈，却让人看不到底。

林小棠接过。便签上是一句手写的英文诗，字迹优美：

"I measure every Grief I meet / With narrow, probing, Eyes —"

（我打量我遇到的每一场悲伤/ 用审视的，探寻的，目光——）

艾米莉·狄金森。

他不仅看到了她的观察，更精准地找到了描绘她行为本质的诗句，然后，用这种近乎浪漫的方式，“回敬”给了她。

这不是挑衅，是比挑衅更难以应对的、来自同一维度智识层面的共鸣与碰撞。

林小棠捏着那张轻飘飘的便签纸，第一次感到手心的数据平板如此沉重。她引以为傲的模型里，从未为“研究对象用诗歌发起精神对话”这一变量设立过任何参数。

“谢谢。”她最终只能干巴巴地说，将便签纸仔细夹进了自己的平板保护套内侧，动作略显僵硬，“我会……纳入参考。”

“不客气。”久诚重新戴上了耳机，仿佛刚才那段暗流涌动的交锋从未发生。“哦，对了，”在按下游戏匹配键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补充道，“明天下午的‘双人默契度测试’，我会准时参加的。很期待。”

他说的，是林小棠计划中，下一轮针对中单位置选手设计的“双人任务挑战”，旨在收集协作时的沟通与情绪数据。

看着他恢复沉浸游戏的侧脸，林小棠忽然无比清晰地预感到：明天的测试，收集到的数据，恐怕会远远超出她最初的设想。

她低头，再次看向那张便签。诗句的墨迹似乎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她在当天的实验日志中，为样本C新建了一个加密子文件夹，命名为：「变量C的异常扰动：诗歌与双向观察的启始」。

而在日志末尾，她删删改改，最终留下了一句不带任何分析，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的话：

“他递来诗句的那一刻，我的数据采集程序，发生了第一次未记载的‘卡顿’。”

“持续时间：1.7秒。原因：待分析。”

这一晚，林小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建模。她打开了网页，第一次，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那行诗的作者和完整篇章。

窗外的夜色流淌进来，屏幕上幽光闪烁。隔着一道走廊，另一个房间里，久诚合上了手中的诗集，书页间夹着更多写满字句的便签。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林小棠那个几乎空白的社交账号，嘴角弯起一个清浅的、了然的弧度。

猎人发现了另一条潜行的足迹，于是，他决定换一种更优雅的方式，布下新的陷阱。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