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三中灰扑扑的教学楼和那个永无休止的冰冷循环中,固执地向前推进。陈小山像一颗被投入巨大惯性机器的齿轮,身不由己,却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让自己在这残酷的碾压中,维持着一种近乎畸形的、高速而精准的运转。
高中三年,他的成绩单漂亮得近乎刺眼。年级第一的位置,他坐得稳如磐石,分数高到让第二名望尘莫及,甚至开始挑战学校历年来的最高分纪录。他的名字,不仅在三中内部成为传奇,甚至偶尔会出现在区里、市里联考的光荣榜上,像一块被丢进泥潭却兀自发光的金子,惹人注目,也引人唏嘘。
这耀眼的光环之下,是日复一日、榨干血肉的苦熬。他依旧住在那个布帘后的狭窄空间里,母亲在家时,是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随时可能爆发的谩骂;母亲不在时(这占大多数时间),则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和寒冷。生活费永远拮据,他早已习惯了馒头就咸菜,或者白水煮挂面的日子。身上穿着的,永远是那几件洗得发白、款式老旧的衣服,即使不合身,即使破了洞,他也只是默默地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缝补好。赵老师给的那件羽绒内胆,成了他过冬最珍贵的宝贝。
他将所有的时间、精力、情感,都压缩、提纯,然后毫不吝惜地倾注到学习这座唯一的祭坛上。深夜的台灯是他最忠诚的伙伴,映照着他苍白消瘦的脸和那双因为过度用眼而时常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专注的眼睛。困了,就用冷水激脸;饿了,就灌一口凉白开。身体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但他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
因为,母亲的存在,如同一把始终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她的电话,依旧是每周一次的固定“刑罚”。语气永远是那么尖利、不耐烦,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陈小山的存在本身就是她不幸源头的怨怼。
“钱还够用吗?省着点花!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她给的只够最基础的生存)
“这次考试怎么样?第几名?我告诉你,别给我丢人!”(即使听到是第一,她也只会“嗯”一声,仿佛理所当然,从无半句肯定)
“在学校老实点!别惹事!也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她口中的“不三不四”,似乎泛指所有与陈小山接触的人)
“你外婆那边少联系!她老了,管不了你什么!”(这是命令,也是警告)
有时,她会回来住几天。那几天,对陈小山而言,如同炼狱。母亲的情绪比电话里更加直接和不可预测。可能因为一点小事——比如他关门声音大了些,或者吃饭时筷子碰了碗——就骤然爆发,尖刻的辱骂劈头盖脸:
“废物!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摆着张死人脸给谁看?我欠你的吗?”
“看看你这副鬼样子!跟你那个死鬼爹一个德性!没出息的东西!”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个打工的命!”
这些话语,像淬了毒的匕首,一次次刺向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他从不还嘴,只是低着头,默默承受,将所有的屈辱、愤怒、悲伤,死死压在心底,然后转化为更疯狂学习的动力。仿佛只有在那由数字、公式、文字构筑的理性世界里,他才能暂时摆脱这无休止的精神凌迟。
母亲的谩骂和压力,是浸透他三年高中生活的、冰冷粘稠的底色。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底色上,来自学校老师们的关心,则成了几缕微弱却执拗的、试图照亮他的光。
班主任赵老师始终关注着他。除了学业上的点拨,他更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他会在陈小山因为营养不良而脸色苍白时,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带的午餐分给他一半(借口是“打多了吃不完”);会在他交上来的作业本因为台灯光线太暗而字迹略显模糊时,不是批评,而是送给他一盏新的、光线更柔和的护眼台灯(说是“学校发的奖品,我用不上”);会在察觉到母亲回来、陈小山情绪异常紧绷的那几天,特意在放学后留他“帮忙”整理试卷或打扫教研室,变相地让他晚点回家,避开可能的冲突。
其他老师也是如此。英语老师会“顺便”多印一份英语报刊的阅读材料给他;物理老师会把教研室订阅的尖端科普杂志“忘”在他桌上;连不苟言笑的历史老师,也会在讲评试卷时,特意点名表扬他答题思路的清晰和深刻,那严肃的脸上,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长辈的赞许。
这些关心,并非轰轰烈烈,而是细水长流,带着成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体贴和尊重。它们不触碰陈小山敏感的伤疤,不追问他不愿提及的家庭,只是用最实在的方式,在他艰难前行的路上,悄悄放下几块垫脚的石头,递上一杯温热的水。这些点滴的善意,像寒夜里零星的炭火,无法驱散笼罩他的无边寒冷,却实实在在地,暖热了他几乎冻僵的手脚,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被世界遗弃。
而在同学之中,陈小山则逐渐被推上了一个近乎“神坛”的位置。最初的疏远和“怪胎”的称呼,早已被一种混合着敬佩、仰望、乃至些许神话色彩的“崇拜”所取代。他的成绩,他的沉默,他的刻苦,他那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甚至他那张在苍白消瘦中透露出惊人英俊的破碎面容,都成了同学们私下谈论和想象的对象。
他是每次大考后必然被提及的“神话”,是老师们口中激励其他人的“榜样”,是学弟学妹们好奇张望的“传奇”。课间,他的座位周围常常围着一圈问问题的同学,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信赖和一种近乎盲目的推崇。虽然他解答问题时依旧言简意赅,没什么表情,但这反而更增添了他的神秘感和“高手”风范。
偶尔,会有胆大的女生,像当年的林薇一样,试图用各种方式靠近他,递上一封含蓄的信,或者一瓶水,一块糖。陈小山对此早已从最初的茫然无措,变得能够熟练而冷淡地处理。他会礼貌而疏离地拒绝,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那些青春萌动的情愫,是与他完全无关的、另一个维度的事物。他的世界里,没有空间容纳这些。他的全部心神,都必须用来应对生存的压力和攀登学业的高峰。
这种“崇拜”,某种程度上,也成了一种无形的保护层。同学们默认了他的特殊,不再轻易打扰他的沉默,甚至会在某些时候,自发地维护他。比如,当有外班的人好奇议论“那个总是考第一的怪人”时,本班的同学往往会反驳:“你懂什么?人家那叫专注!”当陈小山因为衣着过于简朴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时,也罕有人会当面嘲笑,反而会在背后感叹:“看看人家,条件那么差还那么厉害,真不容易。”
这“崇拜”,对陈小山而言,是一种既陌生又复杂的感觉。它带来了一丝虚幻的“价值感”,让他觉得自己的拼命似乎有了些许外在的、可见的“回报”。但另一方面,这“崇拜”也像一层透明的隔膜,将他与“普通人”的世界进一步隔开。他依旧是孤独的,只是这种孤独,被镀上了一层“天才”或“怪杰”的悲情色彩。
三年时光,就在母亲冰冷的谩骂、老师们温暖的关怀、同学们复杂的崇拜,以及他自己永不停歇的、近乎自虐的拼搏中,飞速流逝。他的身体在重压下发出抗议,胃病时好时坏,头痛和失眠成了常态,眼底总有散不去的青黑。但他从未倒下。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野草,根系死死抓住岩缝,枝叶向着唯一的光源——高考——拼命伸展。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全市模拟,他再次以压倒性的优势拿下全市理科前十(三中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成绩)。消息传回学校,整个三中都轰动了。校长亲自在升旗仪式上表扬他,老师们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芒,同学们看他的眼神,更是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敬佩。
那天放学,赵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陈小山,”赵老师看着他,眼神里有欣慰,有骄傲,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你……真的做到了。非常了不起。”
陈小山低着头,没说话。三年来的重压和此刻的“成功”,并未让他感到多少喜悦,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不确定——下一步,该往哪里走?母亲会允许他报考理想的大学吗?那笔他偷偷攒了多年的钱,够支撑大学的费用吗?
“填志愿的时候,”赵老师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一定要慎重。以你的成绩,顶尖的大学都有希望。选一个真正适合你、也对未来有帮助的学校和专业。别……别被其他因素干扰。”他话里有话,显然知道陈小山家的情况。
陈小山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谢谢赵老师。”
“不用谢我,是你自己争气。”赵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记住,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无论遇到什么,都别放弃。你值得更好的未来。”
值得更好的未来。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火种,投入陈小山沉寂已久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三年了,他几乎从未认真看过天空的颜色。
高考,近在眼前。
那将是另一场战役。一场或许能真正决定他命运走向的战役。母亲的阴影,经济的窘迫,未来的迷茫,都像沉重的枷锁,拖拽着他。
但至少,此刻,有赵老师的话,有三年拼搏换来的成绩,有口袋里那叠厚厚的、带着汗水和秘密的积蓄,还有心底那一点点被点燃的、关于“值得”和“未来”的微弱星火。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办公室里的温暖气息,和窗外那片绚烂的夕阳,一起深深地吸入肺腑。
然后,他挺直了那因为长期伏案而略显单薄的脊背,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黄昏的光线里,清晰而坚定地回响。
前方,是高考的考场,是填报志愿的抉择,是更未知、也可能更残酷的成人世界。
而他,必须走下去。
带着满身的伤痕,背负着沉重的过去,怀揣着那一点点偷来的、关于“优秀”的资本和老师们给予的微光,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