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蝉鸣聒噪,热浪翻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等待审判般的静默。对于大多数高三学子而言,这是十二年寒窗最后的冲刺与煎熬。对于陈小山,则更像是一场早已注定结果、却仍需倾尽全力去完成的仪式。他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将自己最后的能量,一丝不苟地注入到高考那两天的时间容器里。答卷,交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有紧张,没有兴奋,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完成任务后的虚脱。
走出最后一科的考场,炽热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眼。周围是汹涌的人潮,喧嚣的声浪,考生们或欢呼,或哭泣,或沉默,百态纷呈。陈小山只是默默地穿过人群,像一滴水汇入河流,不起丝毫涟漪。他没有和任何同学对答案,没有参与任何考后的狂欢或哀悼。他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躺下,闭上眼睛,暂时忘记一切。
等待成绩的日子,漫长而平淡。母亲似乎并不太在意,只是在一次电话里随口问了一句“考得怎么样”,得到他“还行”的回答后,便不再提起。李建国远在工地,没有消息。外婆倒是托人捎来口信,让他别太挂心,考完就好好休息。
陈小山真的在“休息”。他不再碰任何书本,每天只是机械地吃饭、睡觉、发呆,或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身体和精神,都像一根被过度拉伸后骤然松弛的橡皮筋,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也聚不起精神。只有夜深人静时,摸着枕头底下那个越来越厚的、装着所有积蓄的油纸包,心里才有一丝踏实的、冰凉的触感。
直到那个燥热难耐的下午。
尖锐的电话铃声,如同往常一样,在周末响起。但这一次,打电话的不是母亲,而是村支书,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响亮,隔着话筒都能震得人耳朵发麻:
“陈婆婆!陈婆婆!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你们家小山!省状元!省理科状元!省里的通知都下来了!省状元啊!!!”
外婆当时正在院子里择菜,听到这个消息,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蔬菜撒了一地。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扶着墙站起来,嘴唇哆嗦着,反复确认:“省……省状元?真的?我们小山?”
“千真万确!分数高得吓人!省里市里县里的领导都惊动了!记者都要来采访呢!陈婆婆,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啊!”村支书的声音亢奋得几乎要冲破话筒。
消息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柳河村这个平静的小池塘里炸开了锅。村民们奔走相告,满脸的不可思议与羡慕。外婆家的破旧小院,第一次被如此多的、带着好奇、敬佩和祝福的目光所包围。老人喜极而泣,一遍遍擦着眼泪,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孩子有出息……苦了这孩子了……”
而城市这边,三中率先沸腾了。
查分系统开放的那个夜晚,学校的领导和毕业班的老师们几乎都没睡,守在电脑前,一遍遍刷新着省考试院的页面。当那个熟悉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高得离谱、在全省排名第一的分数跳出来时,整个办公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
“省状元!是陈小山!是我们三中的学生!”校长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变了调。
赵老师紧紧攥着拳头,眼眶瞬间湿润了。其他老师也纷纷击掌相庆,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自豪。三中,一个在城里排不上号的普通高中,竟然出了一个省理科状元!这简直是奇迹!是足以载入校史、甚至区史、市史的辉煌时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城市的教育圈,进而蔓延到全社会。第二天,本地报纸的头版头条,便是醒目的黑体大字:“寒门出贵子!我市三中学子陈小山勇夺省理科状元!”配图是学校档案里一张陈小山模糊的证件照,少年清瘦沉默的面容,透过粗糙的新闻纸,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引人注目。
三中校园彻底陷入了狂欢。横幅挂起来了,喜报贴满了公告栏,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喜讯和激昂的音乐。即将离校的毕业生们,无论认识不认识陈小山,都与有荣焉,兴奋地议论着。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更是将他奉若神明,挤在公告栏前,瞻仰着那惊人的分数和名字。
毕业典礼,原本只是一个流程性的仪式,因为陈小山的存在,变成了一场盛大的、围绕他展开的庆典。
礼堂座无虚席,除了应届毕业生,还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家长、媒体记者,以及各级领导。陈小山被安排坐在最前排,正中央。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在周围一片光鲜亮丽的衣着和兴奋的面孔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校长致辞,用了大半篇幅来赞扬陈小山,称他是“三中的骄傲”、“寒门学子的典范”、“不屈精神的象征”。话语激昂,充满了感情。接着是教师代表发言,赵老师上台,他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用平实而真挚的语言,回顾了陈小山三年来的刻苦与坚持,说到动情处,声音几度哽咽。台下许多老师,尤其是带过陈小山的,都悄悄抹起了眼泪。
然后是颁奖环节。不仅仅是学校颁发的“优秀毕业生”证书和奖学金(数额前所未有的丰厚),县教育局的领导来了,亲自将“县级优秀学生”的奖状和一个厚厚的红包(里面是奖金)递到陈小山手里,握着他的手,用力摇晃,脸上写满了赞许和勉励。接着,市教育局的领导也赶到了,带来了“市级优秀学生”的荣誉和更高额的奖金,还当场宣布,将拨专款奖励三中,并改善学校的教学设施。
闪光灯不停闪烁,镜头对准了陈小山。他被迫站在聚光灯下,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掌声、赞美。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低着头,眼神有些空洞,偶尔机械地点头致谢。那过分苍白的皮肤,清晰的下颌线,浓黑却带着疲惫的眉眼,在强烈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混合着脆弱与坚韧的破碎美感。这种美感,与他“省状元”的光环、寒门学子的身份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冲击力和故事性的形象。
领导们在与他握手、颁奖时,近距离看到这个清瘦得过分、眼神安静得近乎沉寂的少年,心中都不由自主地生出强烈的疼惜。市教育局那位头发花白的副局长,甚至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孩子,不容易啊。以后的路还长,好好走下去,有什么困难,可以跟组织上说。”语气是发自内心的关怀。
同学们看他的眼神,早已超越了“崇拜”,变成了近乎仰望的“传奇”。典礼结束后,他被同学们团团围住,索要签名,请求合影。女生们红着脸,偷偷打量着他那张在近距离下更显俊美却也更加苍白的脸,窃窃私语。男生们则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着“牛X”、“给咱学校长脸了”之类的话。陈小山被围在中间,像一叶置身于喧闹漩涡中心的小舟,身不由己,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是一片茫然和隐隐的不适。他不习惯这样的关注,这样的热情。这与他过去十几年习惯了阴影和沉默的世界,截然不同。
然而,这一切的喧嚣、荣耀、追捧、关爱,都在一个电话之后,骤然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翳。
顶尖高校的招生组,几乎是踩着省状元出炉的新闻点,蜂拥而至。清华、北大、复旦、上交……这些往日里对三中学生而言遥不可及的名字,此刻都派出了经验丰富的招生老师,亲自登门,或者通过学校、教育局联系陈小山。
他们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优厚:全额奖学金、顶尖导师资源、优先选择专业、甚至承诺解决家属(如果有的问题)……招生老师们言辞恳切,眼神热切,将陈小山视为必须争取到的“瑰宝”。
学校、教育局自然是乐见其成,大力配合,希望陈小山能选择一个最顶尖的学府,为地方争光。赵老师更是私下里找他谈了好几次,帮他分析各个学校和专业的优劣,希望他能把握住这改变命运的绝佳机会。
陈小山听着那些诱人的条件,看着招生老师们真诚的脸,心里却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他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并不完全在他手里。
果然,在填报志愿的前夕,母亲回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脸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阴沉难看,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陈小山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怒火、嫉妒、怨恨和某种扭曲的恐慌的复杂情绪。她甚至没有去关注家里堆积的灰尘和冷锅冷灶,一进门,就把手里拎着的一个廉价塑料袋狠狠摔在地上,里面的几样劣质水果滚得到处都是。
“省状元?呵!”她冷笑一声,声音尖利得像刀子,划破了屋里短暂的平静,“了不起了是吧?陈小山?全市全省都知道你了是吧?风光了是吧?”
陈小山站在布帘边,沉默地看着她,心里那根刚刚因为外界荣誉而略微松弛的弦,瞬间绷紧到极致。
“那些大学给你什么好处了?啊?”母亲逼近一步,眼睛死死瞪着他,“奖学金?多少钱?都给你了?你藏着掖着想干什么?翅膀硬了想飞了?啊?!”
“没有……”陈小山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干涩。
“没有?你以为我信?!”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在尖叫,“我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出息了!就想一脚把我踹开是不是?!跟那些外人合起伙来瞒着我!是不是?!”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脸上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你以为你考个状元就了不起了?就能摆脱我了?我告诉你陈小山!你做梦!你是我生的!你这辈子都欠我的!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刻薄的言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陈小山。那些来自外界的赞扬、关爱、心疼,此刻在母亲这赤裸裸的怨恨和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原来,他的“优秀”,他的“成功”,非但没有换来母亲丝毫的欣慰或骄傲,反而激起了她更深重的怨怼和……恐惧?恐惧失去对他的掌控?恐惧他因此获得独立和远离她的能力?
“那些大学……我会选一个……”陈小山试图让她冷静,说出自己的打算,比如选择提供全额奖学金的学校,尽量不增加她的负担。
“你选?!你凭什么选?!”母亲厉声打断他,眼神疯狂,“我告诉你填哪个就填哪个!那些什么北京上海的,想都别想!跑那么远,你想干什么?!就填省城那个师范大学!听见没有?!师范!以后当老师,稳定!”
省城师范大学?虽然也是不错的高校,但与他分数所能触及的顶尖学府,相差甚远。而且,师范……显然不是陈小山兴趣和擅长所在。
“妈,我的分数可以去更好的……”他艰难地开口。
“更好的?更好的就是让你跑得更远!更不听话!”母亲几乎是歇斯底里了,“我告诉你陈小山,你别想!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省城!读师范!以后当个老师,早点工作挣钱!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陈小山即将展翅高飞、脱离她掌控的未来,这让她感到极度的恐慌和愤怒。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要用她作为“母亲”的权威,用养育之恩的“债务”,将他牢牢拴在身边,拴在她所能触及、所能影响的范围内。他的优秀,他的荣耀,非但不是值得骄傲的资本,反而成了她必须加倍打压、防止他“脱离轨道”的理由。
“那些奖金呢?县里市里学校给的奖金呢?都交出来!”母亲又想起了什么,厉声道,“那是我的钱!我养你这么大花的钱!该还给我了!”
陈小山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怨恨而面目扭曲的女人,这个赋予他生命、却也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女人。那些他拼命挣扎换来的成绩,那些外界给予的认可和奖励,在她眼里,都成了可以攫取、可以控制、可以用来证明他“欠她”的工具。
他忽然感到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荒谬。
他没有争辩,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走回自己的角落,从帆布包最深处,拿出了那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所有的积蓄,包括李建国给的红包,他自己省下的钱,还有这次学校、县里、市里奖励的一部分(大部分奖金还在走流程,尚未完全到手)。他把油纸包递给了母亲。
母亲一把夺过,迫不及待地打开,看到里面厚厚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时,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用更凶狠的目光瞪向他:“就这些?别想糊弄我!肯定还有!”
“真的……就这些了。其他的……奖金还没发完。”陈小山低声说,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母亲将信将疑地数着钱,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数完了,她将钱揣进自己口袋,似乎稍稍平静了一些,但眼神里的警惕和怨恨丝毫未减。
“志愿的事,就这么定了。省城师大。我会跟你们学校老师说。”她下达了最后通牒,语气不容置疑,“你要是敢偷偷改,或者跟那些招生的人乱说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她不再看陈小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陈小山一个人,站在昏暗中,像一尊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雕塑。
窗外,夏夜的微风送来隐约的、别人家的欢笑声和电视节目的声音。属于他的“狂欢”和“荣耀”,仿佛只是一场短暂而虚幻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散去,露出的,依旧是冰冷坚硬、布满裂痕的、名为“现实”的荒原。
母亲的怨恨,如同一只无形而有力的手,死死扼住了他刚刚因为高考成功而得以微微扬起的脖颈,将他重新按回那片他熟悉得令人作呕的泥泞之中。
省状元的光环,众人的追捧,老师的自豪,领导的奖励,顶尖高校的橄榄枝……所有这些,在母亲那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深入骨髓的怨恨面前,都显得如此无力,如此可笑。
他依旧,逃不脱。
那张在聚光灯下越发显得出众、却也越发苍白破碎的脸,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与窗外热闹的世界,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名为“命运”和“母亲”的厚厚毛玻璃。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簇冰冷而绝望的火焰。那火焰,是对这无形枷锁的愤怒,是对这不公命运的质问,或许,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肯彻底熄灭的、对真正“自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