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边缘那个漫长而荒凉的夏天,像一场短暂而奇异的梦。梦里有灼热的阳光、无垠的蓝天、缓慢行走的骆驼、机警的刺猬、尘土飞扬的漫漫长路,还有李建国那双沉默的、带着粗糙温度的手,以及陈小山自己脱口而出、石破天惊的那一声“爸”。
梦终究要醒。
八月末,沙漠的风里开始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工地的工程似乎告一段落,工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收拾行李,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即将散场的躁动和离愁。母亲和李建国之间的气氛,也变得更加微妙和紧绷。他们的话更少了,即使交谈,也常常是母亲抱怨着什么,李建国闷头听着,最后以一声沉闷的“嗯”或“知道了”结束。
陈小山知道,离开的日子近了。他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打翻了的调料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舍不得这片给了他短暂自由和呼吸空间的广阔天地,又隐隐对即将返回的那个冰冷城市和窒息的家感到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听天由命的顺从。他早已习惯了命运的拨弄,无论是好是坏。
离开的决定来得很突然。一天晚饭后(依旧是在工地食堂打的简单饭菜),母亲放下筷子,没什么表情地宣布:“过两天我送他回去。你这边……还得再盯一阵子吧?”
她说的是陈小山。没提自己。
李建国正在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低着头默默吃饭的陈小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显得疲惫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一下。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干涩,“这边……还有点收尾的活儿。”
“行。”母亲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我买好票了,后天早上的。把他送回去我就回来。”
陈小山心里一紧。母亲送他回去?然后她还要回来?那……李叔呢?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心里涌起无数疑问,却一个也不敢问出口。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机械地咀嚼着嘴里没什么滋味的饭菜。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气氛格外沉默。母亲早早躺下了,似乎睡着了。陈小山坐在自己那张临时铺着旧褥子的床板上,望着窗外沙漠清冷的月色。工棚区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许多工友已经陆续离开了。
李建国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就着月光,慢慢卷着一支旱烟。烟叶粗糙,他卷得很仔细,手指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笨拙,却异常稳定。卷好了,他划了根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在月光下氤氲开来,模糊了他黑瘦的侧脸。
过了很久,他才用那种极低、极沙哑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陈小山说:
“回去……好好念书。”
陈小山没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尽管李建国可能没看见。
“你外婆……人好。”李建国又吸了一口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听她的话。”
陈小山的心猛地一跳。外婆?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从来到这个家,外婆就像一个被刻意尘封的、遥远的符号,几乎无人提起。李建国怎么会突然说起外婆?还让他听外婆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敢问,只是屏住呼吸,听着。
李建国却不再说了。他只是沉默地抽完了那支烟,把烟头在地上仔细摁灭,然后站起身,走到陈小山面前。月光从门口斜照进来,照亮了他半边脸,依旧是那副木然疲惫的样子,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涌动。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递钱,也不是摸头。他只是轻轻拍了拍陈小山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睡吧。”他说。然后,他走回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和衣躺下,背对着陈小山的方向。
陈小山躺在床板上,久久无法入睡。外婆……李建国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疑虑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确认的期盼。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母亲就把他叫醒了。简单洗漱,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来时的几件旧衣服,那个旧魔方,还有……李建国后来给的那卷零钱,被他仔细藏在内衣口袋里。李建国已经出门上工了,没有道别。
母亲带着他,坐上了一辆破旧的、通往最近火车站的拖拉机。一路上,母亲很沉默,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逐渐变得熟悉的荒凉景色,脸上没什么表情。陈小山也沉默着,心里却乱糟糟的。
到了那个简陋的小火车站,却没有上火车。母亲拖着他,径直走向火车站旁边一个更小、更不起眼的平房,门口挂着褪了色的牌子:售票处(代办长途汽车、飞机票)。
飞机票?
陈小山彻底懵了。飞机,那是比火车更加遥远和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只在天上看到过拖着白色尾迹的小点,或者在电视里看到过巨大的银白色机器起降。坐飞机?他们?
母亲没有解释,只是利落地掏出钱(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别的什么钱),买了两张票。不是火车票,是真正的、印着航班号和座位号的机票。薄薄的两张纸,拿在手里却仿佛有千钧重。
接下来的流程,对陈小山而言,如同梦游。他们坐上了一辆颠簸的中巴车,前往距离沙漠小站好几个小时车程的、一个稍大些的城镇机场。机场不大,却干净明亮得让陈小山无所适从。巨大的玻璃窗,光洁的地面,穿着制服、步履匆匆的人们,还有大厅里回荡着的、他听不懂的广播声。
母亲似乎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显得有些拘谨和生疏,但她强作镇定,拉着陈小山,跟着人群,排队,换登机牌,过一道奇怪的门(安检),然后走进一个宽敞的、有许多排椅子的候机厅。
陈小山像个木偶一样被母亲牵着,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四处张望。他看到巨大的玻璃窗外,停着几架银光闪闪的、有着巨大翅膀和尾翼的飞机,安静地伏在那里,像沉睡的钢铁巨鸟。他的心怦怦直跳,混合着巨大的新奇和一种莫名的、脱离掌控的惶恐。
终于,登机的时刻到了。走过一条长长的、封闭的通道(廊桥),他们踏进了机舱内部。空间比想象中狭小,但异常整洁,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清新的香味。一排排蓝色的座椅,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他们的座位靠窗。母亲让他坐在里面。陈小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去,系上安全带(空姐示范的),身体僵硬地靠在椅背上。
飞机开始缓缓滑行,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震得耳膜发麻。然后,速度陡然加快,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紧紧压在椅背上。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扶手,瞪大了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地面景物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猛地,机身一轻,一种失重感传来。他惊得低呼一声,随即看到窗外的地面、房屋、道路,迅速变成棋盘格般微小的图案,然后被一层薄薄的云雾遮蔽。
他们飞起来了。
真的飞起来了!
陈小山忘记了紧张和惶恐,整张脸几乎贴在了冰凉的小圆窗上,贪婪地看着外面从未见过的景象。下方是翻滚的、棉花糖般的云海,无边无际,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银白色光芒。上方,是澄澈得令人心颤的、无限延伸的湛蓝天空,没有一丝杂质。飞机平稳地飞行着,偶尔穿过一片云层,机身微微震动,窗外便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片刻之后,又重新回到阳光和蓝天的怀抱。
这一切,如此不真实,如此壮丽,如此……自由。他仿佛挣脱了所有的桎梏,飞升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洁净而光明的维度。离那些冰冷的墙壁、刻薄的言语、沉重的恐惧,是如此的遥远。离白云,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柔软的、冰凉的质感。
“小朋友,第一次坐飞机吗?”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陈小山回过神,转过头。是一位穿着深蓝色制服、系着丝巾、妆容精致的空姐,正微微弯腰,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她的眼睛很亮,笑容很暖,像……像外婆看他时的眼神,但又不太一样,是一种职业化的、却依旧真诚的善意。
陈小山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脸微微发红。
“别紧张,很安全的。”空姐笑着说,然后递过来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几样东西——一小盒果汁,一包印着可爱图案的小饼干,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封着的湿毛巾。“这是给你的。果汁和饼干可以吃,湿毛巾擦擦手。”
陈小山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小托盘,又看了看母亲。母亲正闭目养神,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拿着吧,小朋友。”空姐把托盘又往前递了递,语气温柔。
陈小山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有什么需要可以按那个按钮叫我哦。”空姐指了指他头顶上方的一个圆形按钮,又对他笑了笑,才转身离开,去服务其他乘客。
陈小山低头看着手里精致的小果汁盒和那包印着小熊图案的饼干,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这种纯粹的、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和关心,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如此珍贵。就像沙漠里那口冰凉的井水,像李建国偷偷塞给他的糖果和零钱,像此刻窗外无垠的蓝天白云。
他慢慢地、珍惜地撕开饼干的包装袋,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很甜,很脆,带着奶香。他又吸了一口果汁,酸酸甜甜,冰凉解渴。这些滋味,连同空姐温暖的笑容,窗外壮丽的景色,一起汇入他干涸已久的心田。
原来,世界并不全是冰冷和恶意。原来,在远离那个“家”的高空之上,还有这样温柔的时刻,和这样善良的陌生人。
飞机继续平稳地飞行。母亲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或者望着窗外发呆。陈小山则一直看着窗外,看云海变幻,看阳光在机翼上镀上金边,看下方偶尔露出的、火柴盒般的城市或蜿蜒如带的河流。离自由那么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轻轻提醒他:这只是暂时的。飞机终将降落,他将回到地面,回到那个无法逃离的现实。
旅程比他想象的要短。仿佛只是一场瑰丽而短暂的梦,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地面的景物重新变得清晰、庞大。一阵轻微的颠簸后,飞机平稳地降落在跑道上,滑行,停下。
机舱里响起掌声(不知道为什么),空姐们站在舱门口,微笑着送别乘客:“感谢乘坐本次航班,再见。”
再见。陈小山在心里默默地说,不知道是对这段奇异的飞行,还是对那位给他饼干和微笑的空姐。
取行李,走出机场。熟悉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将高空那份洁净和自由冲刷得干干净净。母亲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陈小山从未听过的地名,不是他们家的地址。
陈小山心里疑惑更甚,却依旧不敢问。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景。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个陈小山有些眼熟、却又恍如隔世的地方——长途汽车站。母亲付了钱,拖着他下车,径直走向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前往邻县的车票。然后,把他带到候车室的一个角落,塞给他那张车票,还有……一个皱巴巴的、装着些零钱的信封。
“拿着。”母亲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没有看他,“车票拿好,别丢了。钱是路费。到了县城车站,有人接你。”
陈小山完全糊涂了,茫然地接过车票和信封:“谁……接我?”
母亲终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厌倦,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如释重负。
“你外婆。”她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似乎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妈!”陈小山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和依赖。
母亲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然后,加快脚步,迅速消失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陈小山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张冰冷的车票和那个薄薄的信封,望着母亲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动弹。
外婆?
母亲把他……交给了外婆?
李建国那句“你外婆人好,听她的话”,突然在脑海里清晰地回响起来。
所以,李叔知道?所以,这次回来,不是回那个冰冷的家?是去……外婆那里?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让他头晕目眩,分不清是悲是喜。离开母亲,离开那个家,他应该感到解脱,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一种被再次抛弃的、冰冷的钝痛?母亲甚至没有一句交代,没有一句叮嘱,就像扔掉一件不再需要的行李。
而外婆……那个记忆里总是带着皂角香气和温暖怀抱的老人,真的会来接他吗?柳河村,他还回得去吗?
广播里催促着他那班车的旅客检票上车。陈小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他看了一眼手里的车票,又看了看那个信封。里面大概有十几块钱,皱巴巴的。
他攥紧车票和信封,像攥着两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握着自己的判决书。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检票口走去。
登上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找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汽车发动,缓缓驶出车站,驶离这座城市。
窗外的景色,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低矮的房屋、田野、山丘。熟悉的、属于乡村的道路和气息,一点点复苏着他的记忆。
他没有看风景,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双沾满尘土的、鞋底用轮胎皮补过的旧凉鞋。
脑海里交替浮现的,是飞机舷窗外触手可及的白云和蓝天,是空姐温柔的笑脸和甜甜的饼干,是母亲转身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是李建国沉默拍在他肩上的手和那句关于外婆的话,还有……柳河村歪脖子树下,外婆站在晨光里抹眼泪的模样。
离白云那么近,近得仿佛一场幻梦。
离自由……似乎也近了一点点,却又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牢牢系在未知的、飘摇的命运之上。
这一次,线的另一端,握在外婆手里吗?
他不知道。
长途汽车颠簸着,驶向未知的,却也是唯一可能存有微光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