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像一艘穿越时光的驳船,载着陈小山,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冰冷的城市,驶回了记忆深处那个泛着暖黄色光晕的港湾——柳河村。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似乎更高了些,枝叶却依旧茂盛,在夏末的阳光下投下熟悉的浓荫。河水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地流淌着,闪烁着碎银般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泥土和炊烟混合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外婆站在老槐树下,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佝偻的脊背似乎比记忆中更弯了些,花白的头发在微风里轻轻飘动。她踮着脚,手搭在额前,浑浊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进村的路。当看到从车上下来的、那个瘦小得不像话、背着个小包袱、呆呆站在路边的陈小山时,老人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颤巍巍地跑过来,一把将陈小山瘦骨伶仃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枯瘦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他的头发、后背,嘴里哽咽着:“我的小山……我的皮猴啊……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陈小山僵硬地、任由外婆抱着。外婆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皂角味道的气息,像一把温柔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他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柔软的角落。在外婆怀里,他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松弛下来。眼泪无声地涌出,浸湿了外婆肩头粗糙的布料。不是委屈,不是恐惧,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回到安全之地的释然。
外婆的家,还是那三间灰瓦房,小小的院落,一棵枣树,一口水井。一切似乎都没变,只是墙角多了些青苔,门框上的油漆剥落得更厉害了。屋里依旧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一种简朴而温暖的生机。外婆给他铺好了床——还是他小时候睡的那张竹床,换了干净的、散发着阳光香味的被褥。晚饭是软乎乎的白米饭,金黄的炒鸡蛋,还有一碗撒了葱花的豆腐汤。简单,却是陈小山记忆中久违的、带着“家”的滋味的饭菜。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外婆就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不住地给他夹菜:“慢点吃,慢点,锅里还有呢……看把孩子瘦的……”
那一夜,陈小山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蛙唱,闻着被子上阳光和外婆的味道,睡得无比安稳、深沉。没有噩梦,没有惊醒,没有对第二天未知的恐惧。
日子,就这样在外婆的羽翼下,缓慢而踏实地重新铺展开来。
他重新背起书包,走进了柳河村的小学。学校比他记忆中城里的小学简陋得多,教室是平房,操场是黄土地,但老师是熟悉的乡音,同学是质朴的面孔。没有了“必须考第一”的沉重压力,没有了“不能犯错”的窒息审视,他甚至因为是从城里“回来”的,见识“多”,成绩又好(沙漠暑假里,李建国偶尔的指点和他自己的琢磨,让他基础很扎实),反而成了老师喜欢、同学略带羡慕的对象。他不再沉默得像块石头,开始尝试和同学们一起玩耍,爬树,下河摸鱼,在田埂上疯跑。那个在城里被磨得几乎消失的“皮猴”的影子,在外婆家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又一点点活泛过来。
外婆对他的疼爱,是毫无保留的、倾尽所有的。她会把攒下的鸡蛋都留给他吃;会熬夜在油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补衣服、纳鞋底;会在他写作业时,静静地坐在旁边,摇着蒲扇,赶走蚊虫;会在下雨天,早早拿着伞到学校门口等他。她的手很粗糙,掌心布满了老茧和裂口,但抚摸他头发、脸颊时,总是那么轻柔温暖。她的眼神,永远充满慈爱和怜惜,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挑剔或厌烦。
这里没有冰冷的水泥地需要一遍遍擦拭,没有必须吃得飞快否则会挨打的饭桌,没有深夜电视机刺眼的光和压抑的呼吸声。只有外婆絮絮的唠叨,炊烟袅袅的灶台,夏夜漫天的繁星,和冬日暖烘烘的炕头。
陈小山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植物,贪婪地吸吮着这迟来的、真正的温暖和自由。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身体也抽条似的长高了一些,虽然依旧瘦,却不再是那种病态的孱弱。笑容,也偶尔会出现在他脸上,尽管还很淡,很轻,像水面偶尔泛起的涟漪。
然而,这片自由的天空下,始终悬着一片无法驱散的阴云——母亲。
母亲没有像她说的那样“送他回去就回来”。她留在了沙漠工地,或者去了别的地方。陈小山不知道,也不敢问外婆。但每隔一周,通常在周六的傍晚,那部装在村支书家里的、黑色的老式摇把电话,就会响起刺耳的铃声。村支书的婆娘会站在自家院门口,扯着嗓子喊:“陈婆婆!电话!你闺女打来的!”
每一次听到这喊声,陈小山的心脏都会骤然收紧,刚刚放松下来的四肢百骸,瞬间被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攥住。他会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事,躲在外婆身后,或者找个角落缩起来。
外婆总是叹口气,擦擦手,蹒跚着走过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很大,即使在几步开外,陈小山也能隐约听到那尖利、不耐烦的语调。外婆则一直低声下气地应着:“嗯……是……知道了……你放心吧……孩子挺好……学习也好……钱?还够用……你自己在外头也注意身体……”
通话时间不长,通常只有几分钟。但挂断电话后,外婆脸上的笑容总会消失很久,眼神里满是忧愁和无奈。她会默默走回来,摸摸陈小山的头,什么也不说。但陈小山知道,母亲在问他的情况,在“叮嘱”外婆,或许,也在追问那笔她留给他的“生活费”是否用完了。
是的,生活费。母亲每个季度会通过邮局,寄一笔钱回来,数目不多不少,刚好够陈小山的基本学费和祖孙俩极其节俭的生活开销。外婆每次收到汇款单,都会小心翼翼地去镇上邮局取出来,用一个手帕包好,锁在床头那个掉漆的小木匣里。用度极其谨慎,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陈小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开始暗暗想办法。在学校,他从不买零食,不吃小摊。铅笔用到实在握不住,作业本用到最后一页。学校偶尔发点补助或奖励(因为他成绩优异),他都一分不少地交给外婆。他甚至尝试在放学后,帮村里放牛的老孙头看一会儿牛,或者在农忙时节,帮邻居家做些力所能及的零活,换回几个鸡蛋或者一小袋米面,悄悄带回家。
他把自己那份本就微薄的生活费,尽可能地省下来。母亲寄来的钱,外婆每次给他交学费或买必需品后剩下的零头,他都不动声色地存起来。他把这些毛票、分币,用一块干净的旧手帕仔细包好,然后学着李建国的样子,在家里寻找隐秘的角落——床底下的砖缝,灶台后面一块松动的土坯里,甚至院子那棵老枣树某个不起眼的树洞。他像个谨慎的松鼠,一点点储藏着自己的“过冬粮草”。不是为了花,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在长期匮乏和不安全感下催生出的、对“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执念。每一分钱藏进去,心里那份沉甸甸的、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恐惧,似乎就能减轻一丝丝。
年复一年,四季轮回。柳河村的时光,在外婆的疼爱和乡村的宁静中,缓慢而平稳地流淌了六个年头。陈小山从一个瘦小惊恐的孩童,长成了一个清瘦沉默的少年。他考上了镇上的初中,需要住校,每周回来一次。外婆更老了,腰弯得更厉害,眼睛也越发浑浊,但看他时的慈爱目光,从未改变。
这六年里,母亲只回来过两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住不了两天。她似乎更瘦了,也更显得疲惫和苍老,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郁和戾气,并未因时光流逝而消减。她看陈小山的眼神,依旧是复杂的,带着审视、疏离,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是愧疚,或许只是漠然的东西。她会问几句学习成绩(陈小山总是年级前三),然后便不再多言。她会给外婆一些钱(比寄来的多些),也会给陈小山买一身廉价的、往往不合身的新衣服,或者一双新鞋。东西放下,她便仿佛完成了某种义务,很快就找借口离开,回到她那个陈小山永远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的、外面的世界。
而李建国,则成了连接这个“家”与外面那个模糊世界的、唯一稳定的纽带。他每年过年都会回来。从遥远的、陈小山不知道具体在哪里的工地,带着一身风尘和疲惫,回到柳河村这个小小的院落。
李建国也老了。头发白了不少,脸上皱纹更深,背也更驼了。常年户外劳作让他皮肤黝黑粗糙,像一块被风雨反复打磨的岩石。他话依旧很少,甚至比年轻时更沉默。但每次回来,他都会给外婆带些实用的东西——几包红糖,一块腊肉,或者一双厚实的棉手套。给陈小山的,则固定是两样:一身质量尚可、尺寸合适的新衣新鞋,和一个厚厚的、用红纸包着的压岁钱红包。
那红包,是陈小山每年最期待,也最珍惜的秘密。李建国总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等外婆睡下后,才悄悄把他叫到院子里,或者灶间昏暗的灯光下。他不会说什么祝福的话,只是把那个红纸包塞进他手里,用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紧紧握住陈小山的手,握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拿着。自己收好。别……别乱花。”还是那句“别乱花”,但陈小山知道,这和李建国当年说“别告诉你妈”时,意味完全不同。这是给予,是托付,是一种沉默的、笨拙的关怀。
红包里的钱,每年都在变多。从最初的几十块,到后来的一百,两百。对陈小山而言,这是一笔“巨款”,是他秘密储蓄里最大的一笔进项。他从不拆开红纸包,只是将它和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那些零钱放在一起,藏在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每年都会换个地方)。那是他的“底气”,是他面对未知未来时,唯一的、实实在在的依靠。他不敢花,也舍不得花,仿佛那不仅仅是一叠纸币,更是李建国那沉默如山、却厚重坚实的背影所化成的某种象征。
父爱如山。陈小山在书本上学到这个词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李建国过年时塞给他红包的那双手,和那双总是盛满疲惫、却在他接过红包时,会微微亮一下的眼睛。那不是血脉相连的炽热,却是一种经过岁月沉淀、被苦难磨砺过的、更为深沉坚韧的依靠。他知道,李建国能力有限,改变不了母亲的决绝,也干预不了他大部分的人生。但在柳河村这个小小的屋檐下,在李建国每年回来这短短的几天里,他能感受到一种沉默的、却真实存在的庇护。这庇护,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完全孤绝于天地。
然而,这依靠,也常常伴随着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李建国在家时,母亲打来的电话会多一些,语气似乎也更冲。陈小山不止一次听到李建国在电话这头,闷闷地“嗯”着,听着母亲在那头尖利的抱怨或指责,最后也只是干涩地说一句:“知道了……孩子挺好……你在外面……也别太累。”
挂了电话,李建国往往会独自在院子里抽很久的烟,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重和孤独。陈小山躲在门后看着,心里明白,李建国护着他,却也受着母亲的辖制。他们之间,隔着母亲那无法逾越的怨怼和掌控,隔着漫长的时间和遥远的距离。李建国的关心是真实的,但他的无能为力,也是赤裸裸的现实。
六年时光,在外婆的疼爱、李建国沉默的关怀、母亲偶尔刺耳的电话遥控、以及陈小山自己小心翼翼积攒秘密的漫长过程中,悄然滑过。他从一个八岁(或九岁)的惊弓之鸟,长成了一个十四岁(或十五岁)的清冷少年。柳河村的自由和温暖,治愈了他身体上的创伤,却无法完全抹平心底深处那因为长期被遗弃、被掌控、缺乏安全感而留下的深刻烙印。
他习惯了自由呼吸的乡村空气,习惯了外婆无条件的爱,习惯了李建国每年如期而至的沉默馈赠,也习惯了每周一次电话铃声带来的、条件反射般的紧绷和恐惧。
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在柳河村的庇护下,慢慢长大,考上高中,也许还能上大学,然后……然后呢?他不知道。他只是本能地攒钱,努力学习,珍惜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偷来的六年光阴。
他以为,那冰冷城市的阴影,那令人窒息的“家”,那母亲无处不在的、带着怨恨的掌控,已经被柳河村的河流和老槐树的浓荫,远远地隔开了。
直到那个燥热难耐的、初三毕业考试结束后的暑假。
一封来自母亲的信,由村支书亲自送到了外婆手里。信的内容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命令式的口吻:
陈小山中考结束,成绩尚可。城里的高中已经联系好(一所名声不太好的普通高中,但据说“有路子”能进),让他立刻收拾东西,回去准备开学。车票钱随信附上。
信纸很薄,字迹潦草,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小山和外婆瞬间脸色煞白。
六年偷来的自由,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