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百块带着诅咒的钱,像一副沉重的镣铐,锁住了陈小山整个春天。他变得对钱极度敏感,甚至可以说是病态的吝啬。铅笔用到只剩指甲盖长短的笔头,还舍不得扔,用纸卷着继续写;作业本正面写完写反面,密密麻麻,不留一丝空隙;学校要求交的资料费、春游费(他从未参加过),成了他最恐惧的时刻,必须反复计算那卷钱还剩下多少,才能颤抖着、像割肉一样交出几张。吃饭更是能省则省,常常是白水煮挂面,连一滴油、一撮盐都舍不得多放。他迅速消瘦下去,本就单薄的身形更像一根在风里随时会折断的芦苇,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苍白,只有那双过于沉静、过早洞察世情的眼睛,还亮得惊人,却也是冷的,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
母亲说到做到,对他的境况视若无睹。看到他碗里清汤寡水的面条,她有时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更多时候,是完全的漠然。那两百块钱的事,她再未提起,仿佛那只是一个早已了结的、无关紧要的插曲。她依旧沉迷于网吧那个虚幻喧嚣的世界,偶尔带回来的,除了更深的疲惫和颓唐,再无其他。
春天在拮据、恐惧和死寂中挣扎着过去。柳河村的记忆,外婆温暖的怀抱,甚至周晓峰那点短暂的友谊,都像褪了色的旧照片,被压在冰冷现实的最底层,蒙上了厚厚的尘埃。陈小山觉得自己的心,也正在一点点变成那些水泥墙壁,坚硬,冰冷,寸草不生。
直到盛夏的酷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下来。期末考试结束那天,陈小山捏着手里最后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计算着暑假两个月该如何熬过去时,母亲忽然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消息。
“收拾东西,”她的语气是一种久违的、带着点烦躁的命令,而不是商量,“过两天出门。”
陈小山愣住,茫然地抬起头。出门?去哪里?他不敢问。
母亲没解释,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带点没用的。火车上挤。”
火车?
这个词对陈小山而言,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产物。他只在电视里见过,长长的,绿色的(或者别的颜色),轰鸣着穿过山川原野。坐火车?去哪里?
疑问像水底的泡泡,悄悄冒出来,又被他迅速压下去。不能问,问了可能招来斥责,也可能……连这突如其来的“出门”都没有了。尽管不知道目的地,尽管对母亲突如其来的决定充满本能的警惕和不安,但“离开”这个冰冷的家,离开这个窒息的城市,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像黑暗里陡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不可抑制地吸引着他。
出发那天,天色未明。母亲只背了一个半旧的牛仔布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陈小山的东西更少,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双鞋底都快磨平的塑料凉鞋,还有那个从不离身的旧魔方,用一块破手帕包着,塞在裤袋里。那卷所剩无几的钱,被他贴身藏在内衣一个自缝的小口袋里。
火车站庞大、嘈杂得超乎想象。人潮汹涌,各种口音、汗味、行李碰撞声、广播喇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母亲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力气很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拖着他像穿过激流一样,在拥挤的人群里奋力向前。陈小山被拽得踉踉跄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周围的一切吸引——背着巨大行囊、皮肤黝黑的民工;抱着啼哭婴儿、满脸疲惫的妇女;穿着时髦、拖着拉杆箱的年轻人;还有车站高耸的穹顶,巨大的列车时刻表,空气中弥漫的泡面和铁轨混合的独特气味……一切都陌生、混乱,却又充满了一种粗粝的、勃勃的生机,与他那个死寂的家截然不同。
他们挤上了一列绿皮火车。车厢里更是闷热拥挤,过道里站满了人,座位底下都塞着行李。母亲找到座位,把他塞到靠窗的位置,自己坐在外边。火车开动了,缓慢地、沉重地,然后逐渐加速。城市的高楼、街道、熟悉的一切,被迅速抛在身后,变成了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背景。
最初的兴奋和好奇很快被漫长旅途的疲惫所取代。火车“哐当哐当”地行进着,日夜不停。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起初是平坦的、绿意盎然的农田,接着是起伏的丘陵,然后,绿色渐渐稀少,土地变得干燥、贫瘠,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裸露着岩石和沙土的荒原。天空却变得越来越开阔,越来越蓝,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蓝,大团大团洁白的云朵低低地悬浮着,投下移动的、巨大的阴影。
陈小山的脸几乎贴在脏污的玻璃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从未见过如此辽阔、如此荒凉、又如此壮丽的景象。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列孤独行进的小火车,和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而又奇异的自由感,悄悄滋生于心底。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冰冷的墙壁,没有母亲的怒骂和审视的目光。他只是这广袤天地间,一个移动的小点。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地平线,将远处的地平线染成金红色时,陈小山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景象——沙漠。
真正的、无边无际的沙漠。不是电视里看到的细软金黄,而是一种更粗粝的、夹杂着砾石的黄褐色,在晨光下泛起金属般冷硬的光泽。沙丘起伏,线条柔和又锋利,一直蔓延到视野的尽头,与湛蓝的天空相接。空气干燥极了,带着沙土特有的、微腥的气息。
火车在一个简陋得只有几间平房的小站缓缓停下。母亲推着他下车。热浪瞬间包裹上来,干燥、灼人,与车厢里污浊的闷热截然不同。
站外停着几辆破旧的、沾满泥灰的吉普车和拖拉机。母亲似乎认识路,拖着陈小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滚烫的沙土地上,朝着远处一片低矮的、用彩钢板和砖石搭建的工棚区走去。
工地上尘土飞扬,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到处是戴着安全帽、穿着脏污工装、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的工人在忙碌。母亲带着他,穿过堆满建材的场地,走到一排相对整齐些的彩钢板房前,推开其中一扇门。
屋里比外面凉爽一些,但也简陋得惊人。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工具和杂物。空气里有灰尘和男人汗味混合的气息。
一个男人正背对着门,蹲在地上整理一个工具箱。听到动静,他回过头。
是李建国。
他比离开时黑了很多,也瘦了些,脸上的皮肤粗糙,泛着被烈日和风沙长期侵袭后的红褐色。身上穿着沾满油渍和尘土的工作服,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带着长途跋涉和重体力劳动后的疲惫。但在看到母亲和陈小山的那一刻,他那双总是显得木然浑浊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更深的、复杂的情绪覆盖——有无奈,有认命,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的什么。
“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声音还是那么干涩,带着沙哑。
“嗯。”母亲应了一声,把背包扔到一张空着的下铺上,语气有些不耐烦,“这鬼地方,热死了。水呢?”
李建国默默地从桌下拎出一个军绿色的铁皮水壶,递给母亲。母亲接过去,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随手递给陈小山:“喝点。”
陈小山接过水壶。水很凉,是那种从深井里刚打上来的、带着地底寒气的冰凉。一口灌下去,那冰凉顺着喉咙直冲到胃里,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燥热和疲惫,带来一种近乎刺痛般的清醒。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李建国看着他喝水,目光在他过分消瘦的小脸和单薄的身板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日子,对陈小山而言,像是突然被抛进了一个完全陌生、却又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放松的时空。
母亲和李建国白天都要去工地上工,一个在食堂帮厨,一个在机械维修组。他们早出晚归,留下陈小山一个人待在那间简陋的工棚里。
最初,他谨小慎微,不敢乱动,只是坐在床边,或者趴在窗口,看着外面尘土飞扬的工地和更远处苍茫的沙漠。但很快,孩子的天性,和这片广阔天地无声的召唤,让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脚步。
工棚区后面,有一小片因为施工取水而形成的水洼,水很浑浊,但边缘长出了一丛丛耐旱的、不知名的野草,开着细小坚韧的紫色或黄色花朵。他蹲在水边,看水面上细小的涟漪,看偶尔掠过的、模样奇怪的小飞虫。
再远一些,沙丘脚下,有时能看到一两个缓慢移动的黑点——那是骆驼。它们背着高高的驼峰,脖子优雅地弯曲着,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在炙热的沙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陈小山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心里却充满了惊奇。原来,真的有一种动物,可以这样安然地行走在如此严酷的地方。
一天傍晚,李建国下工回来得早些,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蔫了的苹果和一把青菜。他看到陈小山站在工棚门口,望着远方的沙丘发呆,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网兜递给他:“拿去,洗洗。”
陈小山接过,走到水洼边,仔细地洗苹果。水很凉,浸湿了他的手和胳膊。洗完,他拿起一个相对红润些的苹果,递还给李建国。
李建国愣了一下,摆摆手:“你吃。”
陈小山没坚持,小口小口地啃着苹果。很甜,带着沙地阳光烘烤过的独特香气,汁水不多,但很解渴。他吃得很慢,很珍惜。
李建国蹲在一旁,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目光望着逐渐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沙丘。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黑瘦的脸。
“那边,”李建国忽然用夹着烟的手指,指了指水洼另一侧的草丛,“晚上有时候有刺猬,小的。”
陈小山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看到一丛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灰绿色的草。刺猬?他只在课本的插图上见过。
“嗯。”他小声应了一句,心里却记下了。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他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惊醒。月光很亮,从没有窗帘的窗户照进来。他屏住呼吸,悄悄起身,凑到窗边,朝李建国指过的草丛望去。
借着月光,他看见一个灰褐色、圆滚滚的小东西,正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洼边缘,小鼻子一耸一耸,然后快速地舔了几口水,又警惕地竖起满背的尖刺,迅速缩回草丛深处,不见了。
真的是刺猬!陈小山的心跳得快了些,一种发现秘密般的、纯粹的喜悦,悄悄漫上心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李建国。这是只属于他和大自然之间的、一个小小的秘密。
白天,当工地上机器的轰鸣成为遥远的背景音,当灼热的阳光把沙地烤得发烫时,陈小山开始尝试走得更远。他沿着工棚区旁边一条被车轮碾压出来的、尘土飞扬的土路,漫无目的地走。路很长,似乎没有尽头,笔直地伸向天边。两边是无限延伸的、起伏的沙地和戈壁滩,偶尔能看到一簇簇顽强生长的、低矮的骆驼刺或梭梭草。天空是那种毫无杂质的、巨大的蓝,云朵像被随意撕扯开的棉絮,慢悠悠地飘着。
他走得很慢,有时蹲下来,捡起一块被风沙磨蚀得形状奇特的石头,或者观察沙地上蚂蚁费力地搬运着什么。风很大,干燥而炽热,吹动他单薄的衣衫和汗湿的头发,却也吹走了心里那些沉甸甸的、黏稠的阴影。在这里,他不需要担心下一秒会不会有巴掌落下,不需要计算口袋里还剩下几分钱,不需要小心翼翼地揣摩任何人的脸色。他是自由的,虽然这自由如此简陋,如此荒凉,却真实地属于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的渴望,像戈壁滩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在他心底萌生。他渴望像那些骆驼一样,走向更远的地方;渴望像天上的云,无拘无束地飘荡;渴望这条长长的、尘土飞扬的路,永远没有尽头。他第一次意识到,除了那个冰冷的“家”和令人窒息的学校,世界原来可以如此广阔,如此不同。虽然这片广阔是严酷的,贫瘠的,但它给了他呼吸的空间,给了他一点点……属于“陈小山”自己的时间。
李建国和母亲依旧忙碌,交流很少。晚上回来,常常是累得倒头就睡,或者母亲抱怨几句工地的伙食和环境的恶劣,李建国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他们对陈小山的“放养”,似乎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只要他不惹麻烦,不跑丢,就行。
但陈小山能感觉到,李建国在用自己的方式,沉默地关照着他。有时下工会带回来半个工地食堂发的、硬邦邦的馒头,或者一小包榨菜,放在桌上。有时看到他鞋底快磨穿了,会一声不吭地去找来两块废旧轮胎皮和工具,在门口笨拙地敲打修补。虽然补得歪歪扭扭,但确实耐穿了些。
有一次,陈小山因为好奇,凑近一台暂时停工的挖掘机看,被一个路过的、脾气暴躁的工头吼了一句:“小兔崽子!离远点!碰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陈小山吓得脸都白了,呆在原地。恰好李建国路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去,挡在陈小山和工头之间,用他那双因为长期维修机器而沾满黑油、却异常稳当的手,轻轻拍了拍陈小山的肩膀,把他带回了工棚。
那天晚上,等母亲睡下后(她似乎累极了,很快发出鼾声),李建国蹲在门口,就着昏暗的灯光,又点燃了一支烟。陈小山坐在床边,看着他被烟雾笼罩的、沉默的背影。
过了很久,李建国忽然低声说:“那些大机器,危险。别靠太近。”顿了顿,又补充道,“想看,远点看。”
“嗯。”陈小山小声应道。
李建国抽完烟,掐灭烟头,却没有立刻起身回屋。他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他还是像上次离开家时那样,慢慢转过身,蹲到陈小山面前。
这一次,没有黑暗的掩护,工棚里那盏昏暗的灯泡,清楚地照亮了他黑瘦疲惫的脸,和他眼中那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情绪。
他依旧没说什么,只是再次伸出手,摸索着,从自己脏污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了一卷东西。
还是钱。卷得紧紧的,面额比上次小,多是五块、一块的毛票,甚至还有几张角票。看起来零零碎碎,但卷在一起,也有一定的厚度。
他把这卷钱,塞进陈小山手里。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拿着。”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藏好。别……别让你妈看见。”
还是那句话。别让你妈看见。
陈小山握着手心里那卷带着李建国体温和汗味的、皱巴巴的零钱,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黑瘦的、总是显得木然而疲惫的男人。这个男人,在他挨打时只会说“那是你妈”,在他摔倒后递给他两颗廉价的水果糖,在他考了九十九分后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在他被母亲用最残忍的方式惩罚后,又偷偷塞给他这卷不知攒了多久的、零碎的钱。
他不是父亲。陈小山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就死了,为了给他挣奶粉钱,被人打死了。李建国只是母亲的丈夫,是一个沉默的、大多数时候像影子一样的继父。
可是,在这一刻,在沙漠边缘这间简陋的工棚里,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夜晚,看着李建国那双盛满了疲惫、无奈、却又固执地想要给予一点点什么的眼睛,陈小山心里那堵冰封的墙,突然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一股滚烫的、酸涩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咙,堵得他呼吸困难。他想起了柳河村模糊的关于“父亲”的想象,想起了每次挨打时心底深处那无声的、对保护的渴望,想起了这漫长夏日里,李建国那些沉默的、笨拙的、却实实在在的关照。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那个字,在舌尖滚动了无数次,却从未敢吐露过。
但此刻,在这片广袤星空下,在这远离一切熟悉与窒息的荒原上,在手里这卷带着体温的零钱的触感中,那个字,像一颗积蓄了太多力量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小小的,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在这个寂静的夜晚,轻轻响起:
“……爸。”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李建国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蹲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风化的石像。那双总是显得木然疲惫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骤然睁大,里面翻涌起极其剧烈的、复杂的波澜——惊愕,难以置信,茫然,无措,还有一丝深藏的、几乎被岁月和苦难磨平了的、属于一个普通男人的柔软和震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那么呆呆地、近乎惶恐地看着陈小山。
陈小山喊出那一声后,自己也愣住了,随即被巨大的羞赧和后怕淹没。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太唐突了?李叔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他不懂事?
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李建国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卷钱,汗水瞬间湿透了掌心。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过去。
李建国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那只粗糙的、沾着油污的大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落在了陈小山低垂的脑袋上。
没有揉,没有拍,只是那么放着。手掌很热,很重,带着厚茧的粗糙感,却奇异地……温暖。
他还是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但那落在头顶的、沉默的、带着体温的手掌,和那双盛满了无措与震动、却终究没有推开或斥责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不是父亲,或许永远也不会是。但在这一刻,在这个荒凉夏夜的工棚里,他给出了一个沉默的、粗糙的、却无比真实的,属于一个男人能给予一个孩子的,最朴素的回应。
陈小山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紧攥着钱的手背上,滚烫。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李建国的手,在他头顶停留了片刻,然后,很轻地、几乎不易察觉地,按了按,便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依旧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背对着陈小山,又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升腾,模糊了他佝偻而沉默的背影。
窗外的沙漠,在星空下延展出无边的、静谧的黑暗。远处工地上零星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屋里,只有陈小山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和李建国沉默抽烟时,那一点猩红光点的明灭。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声脱口而出的“爸”,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或许激不起壮阔的波澜,却实实在在地,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温暖的涟漪。
而陈小山手里那卷零钱,和头顶残留的、粗糙温暖的触感,成了这个漫长夏日里,除了蓝天、白云、骆驼、刺猬和漫漫长路之外,最珍贵、最隐秘的收藏。
他知道,暑假总会结束,他们终将回到那个冰冷的城市,回到令人窒息的生活轨道。母亲依旧会是那个母亲,李建国也依旧是那个沉默的李建国。
但至少,在这个夏天,在这片荒凉而自由的沙漠边缘,他拥有过一片属于自己的蓝天,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和一声来自一个沉默男人的、无声的回应。
这或许,就是他九岁这年,命运给予的,最奢侈的馈赠。也是深陷泥潭中,偶尔得以仰头,呼吸到的一口,带着沙土和星光气息的、自由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