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生日闹剧后的寒风,似乎带着彻骨的冰毒,不仅冻僵了陈小山单薄的身体,更深地侵入了他的骨髓和灵魂。他像一株被连根拔起、又狠狠践踏过的野草,蔫蔫地、无声地蜷缩在生活的角落里,连最后一点挣扎的气力都仿佛被抽干了。
脸颊上的红肿指痕,几天后才勉强消退,留下隐约的青紫,一碰,还是丝丝缕缕地疼。但他早已习惯了疼痛,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里那处早已溃烂流脓、却无人问津的伤口。胸前毛衣上那团奶油污渍,他用冷水搓了又搓,只留下一个淡黄色的、洗不掉的印记,像一块丑陋的胎记,时刻提醒着他那个荒诞、冰冷、被当众羞辱的夜晚。
母亲似乎彻底遗忘了那个生日,或者说,刻意地将那晚的一切,连同他这个人,一起摒除在了她的世界之外。她回家的时间越发不规律,有时消失两三天,回来时蓬头垢面,眼窝深陷,身上带着更浓重的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颓败的气息。她对陈小山的漠视达到了顶峰,几乎视他为空气。偶尔在家,也是长时间地发呆,或者神经质地啃咬指甲,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对陈小山小心翼翼的靠近或询问(比如“妈,吃饭吗?”),要么毫无反应,要么用一个不耐烦的、从鼻腔里哼出的“嗯”或“烦不烦”打发掉。
家里彻底变成了一个冰窖。不,连冰窖都不如。冰窖至少是寂静的,而这里,当母亲不在时,是死寂;当母亲在时,则是那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和随时可能爆发的沉默的火山。陈小山学会了通过母亲进门时的脚步声轻重、脱外套的动作、甚至呼吸的频率,来判断她当下的情绪状态,并据此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存在感。他把自己缩得更小,更薄,更透明。
只有那卷藏在墙壁缝隙里的钱,和枕头底下那个旧魔方,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活着”的实感。他依旧不敢动那笔钱,只是夜深人静时,拿出来摩挲几下,仿佛那是他与外界、与“正常”生活之间,最后一点稀薄的联系。魔方也很久没转了,那咔哒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太过突兀,他怕惊醒什么。
学校放寒假了。这原本是孩子们最期盼的时光,对陈小山而言,却意味着失去了最后一块可以短暂逃离的阵地。周晓峰兴高采烈地约他出去玩,去滑冰,或者去新开的游戏厅看看,都被他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拒绝了。周晓峰起初还锲而不舍,后来见他总是如此,眼神里的热情也渐渐淡了,嘀咕一句“你怎么老这样”,便跑去找别的玩伴了。
陈小山不怪周晓峰。他知道自己是不同的,是灰暗的,是沉重的,不配拥有那样明亮轻松的友谊。他只是默默地,日复一日,守着这个冰冷的“家”。
腊月二十九,年关迫近。空气里开始隐约浮动起一丝过年特有的、混合着硝烟、食物香气和隐约期盼的气息。楼里楼外,多了些嘈杂的动静——打扫卫生的,购置年货的,孩子兴奋的尖叫,大人呵斥又带笑的声音。这些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与陈小山无关。
母亲破天荒地没有出门,但也没有任何准备过年的迹象。家里依旧是冷的,空的,连一点红色的装饰都没有。她蜷在沙发里,看着那台信号不良、满是雪花的电视机,一整天都没怎么动弹,也没和陈小山说一句话。
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陈小山煮好了稀饭,炒了一盘蔫了的白菜——家里只剩下这个了。他把饭菜端上桌,小声叫了句:“妈,吃饭了。”
母亲慢慢转过头,目光扫过桌上那寒酸的一菜一粥,又缓缓移到陈小山脸上。她的眼神空洞,带着一种审视的、却又仿佛穿透他在看别的什么的漠然。看了几秒,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你李叔……是不是给过你钱?”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陈小山浑身猛地一震,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四肢百骸一片冰凉。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惊恐地、死死地看着母亲。那眼神,如同被猎人逼到绝境、下一秒就要被剥皮抽筋的小兽。
母亲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和剧烈收缩的瞳孔,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和一丝冰冷的讥诮。她慢慢坐直了身体,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牢牢钉在陈小山脸上。
“说。”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是不是?”
陈小山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从指尖到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李建国那干涩的警告声在疯狂回响:“别告诉你妈……别告诉你妈……” 可是,母亲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是李建国说的?不可能!那……
“我……我……”他徒劳地想否认,想辩解,但极致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语无伦次。
“拿出来。”母亲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直接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他面前。那手掌粗糙,指关节粗大,带着常年劳作和寒冷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像一张冰冷的、索命的符。
陈小山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拿出来?那笔钱……那是李叔给他的……是“别告诉你妈”的秘密……拿出来,会怎么样?母亲会拿走吗?然后呢?会不会有更可怕的惩罚?会不会……
“我让你拿出来!听见没有?!”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常的、令人心悸的尖利和暴躁。她“霍”地站起身,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陈小山吓得一个哆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起来,冲回自己的布帘后面。他颤抖着手,摸索到那个墙壁缝隙,指尖触碰到那个用破布包着的、硬硬的小卷。冰冷的触感,此刻却仿佛烫手。
他紧紧攥着那卷钱,像攥着自己最后的心脏。迟疑着,拖延着,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快点!磨蹭什么!”母亲不耐烦的吼声从外面传来。
陈小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虽然吸进去的只有冰冷和绝望。然后,他拿着那卷钱,走了出去,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
他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是颤抖着,将那卷用破布包着的钱,放在了母亲摊开的手掌上。
母亲拿起那卷钱,捏了捏厚度,嘴角那丝冰冷的讥诮更深了。她三两下扯开那破布,露出里面卷得紧紧的一沓绿色钞票。她开始数,动作不快,但很仔细,手指捻过每一张。十块,二十,三十……一百……两百。
整整两百块。
数完了,母亲抬起头,再次看向陈小山。这一次,她的眼神里除了冰冷和讥诮,还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愤怒、悲哀和某种扭曲快意的复杂情绪。
“两百块。”她轻声重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咀嚼这个数字背后的意味。“他倒是对你大方。”
陈小山死死咬着嘴唇,低着头,肩膀因为压抑的恐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而微微耸动。
“藏得挺好啊。”母亲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怪异的平静,“跟我这儿装穷,装可怜,饭都吃不上似的。转头就收了别人两百块。陈小山,你本事不小啊。”
“不是……李叔他……”陈小山试图辩解,声音带着哭腔。
“李叔?叫得挺亲热。”母亲打断他,语气陡然转厉,“他给你钱,让你瞒着我,是什么意思?嗯?你们爷俩背着我,打什么算盘?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妈刻薄你了?虐待你了?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再次失控的边缘。“我供你吃穿!供你上学!我容易吗?!你那个死鬼爹一分钱没留下,全靠我一个人!你呢?!你倒好!跟外人一条心!藏私房钱!陈小山,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咒骂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字字诛心。陈小山蜷缩着身体,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这样的……李叔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可是,他无法辩解,任何话语在母亲滔天的怒火和早已认定的“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这钱,哪来的?”母亲逼近一步,几乎将脸凑到他面前,呼吸喷在他脸上,带着烟味和一种冰冷的疯狂,“说!是不是你偷的?!还是他李建国做了什么亏心事,拿钱堵你的嘴?!说!”
“不是!不是偷的!”陈小山终于崩溃地哭喊出来,“是李叔……走之前……给我的……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母亲厉声逼问。
“……别告诉你妈……”陈小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还是把那句禁忌的话,在极致的恐惧和压迫下,颤抖着说了出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母亲脸上的表情,在听到这五个字后,经历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扭曲。愤怒、难堪、被背叛的刺痛,还有某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黑暗情绪,在她眼中疯狂交织。
她死死盯着陈小山,盯了很久,久到陈小山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那双眼睛里喷出的毒火焚烧殆尽。
然后,她忽然笑了。那是一种极其难看、极其冰冷、没有一点温度的笑容。
“好,好一个‘别告诉你妈’。”她点着头,声音嘶哑,“李建国,你好样的。陈小山,你也好样的。”
她不再看陈小山,而是低头,看着手里那两百块钱。手指慢慢收紧,将那些钞票攥得皱成一团,发出纸张扭曲的细微声响。
“这钱,既然给了你,”她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得可怕,“就是你的了。”
陈小山愣住了,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母亲将攥得皱巴巴的钱,递还到他面前,动作甚至可以说得上……轻柔?
“拿着。”她说。
陈小山完全懵了,大脑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他迟疑着,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卷被母亲攥得温热、却又冰冷刺骨的钱。
“不是想要钱吗?不是觉得我这个妈给不了你吗?”母亲看着他接过钱,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了,“现在,你有钱了。”
她后退一步,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却依旧锁在陈小山脸上,那眼神,像在观赏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从今天起,”她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陈小山最后的希望,“你的学费,你的书本费,你的衣服鞋子,你所有要花钱的地方——包括你吃饭,”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三个字,“都用这笔钱。”
陈小山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手里那卷钱,瞬间重若千斤,又轻飘飘地毫无着落。
“两百块,”母亲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看你能用多久。用完了,就别再跟我提一个‘钱’字。也别指望我再给你一分一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盘寡淡的白菜和稀薄的米粥,补充道:“当然,你要是觉得这钱是你的,舍不得花,那你就饿着。我管不着。”
说完,她不再看陈小山一眼,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得很慢,一口白菜,一口稀饭,咀嚼得异常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陈小山站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卷失而复得、却已被宣判了“死刑”的钱,看着母亲平静进食的背影,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眼前碎裂、坍塌。
那两百块,从秘密的慰藉,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变成了母亲对他“背叛”的惩罚,变成了悬在他头顶、慢慢收紧的绞索。
他必须用这笔钱,支付自己未来一切生存所需。学费,书本,衣服,食物……还有那遥遥无期、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的“下一次”需要。
两百块,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而言,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当他被告知,这就是他未来全部的生活依靠时,这数字又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母亲用最残忍的方式,将生存的重压,和一种被彻底遗弃、必须自生自灭的冰冷事实,赤裸裸地砸在了他尚且稚嫩的肩头。并且,堵死了他任何求救或期待的后路。
“用完了,就别再跟我提一个‘钱’字。”
“饿着,我管不着。”
这两句话,像两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缠绕住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终于开始飘下零星的、冰冷的雪沫。
年关的寒意,从未如此刻骨。
陈小山慢慢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卷皱巴巴的、仿佛带着诅咒的钞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回到自己的角落,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他没有开灯,就坐在窄床边,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将那卷钱,重新用那块破布包好。这一次,他没有再藏进墙壁缝隙。
他只是将它,紧紧地、紧紧地贴在胸口。
仿佛那是他唯一还能拥有的、冰冷而坚硬的、关于“生存”本身的东西。
也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带着剧毒的“馈赠”。
雪,渐渐下得大了。无声地覆盖着窗棂,覆盖着这个冰冷绝望的除夕前夜。
屋外隐约传来零星的、别人家准备过年的欢快声响。
屋内,只有死寂,和一种比冰雪更寒冷的、关于未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陈小山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雪落的声音,听着母亲在隔壁偶尔的咳嗽声。
手里那卷钱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但他知道,真正的疼痛,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