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像裹了冰碴子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期末考试的结束,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轻松,反而让时间变得更加粘稠而难熬。学校放了假,陈小山彻底失去了白天那个可以暂时喘息的庇护所。家,这个冰冷、空旷、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母亲去网吧的频率有增无减,常常是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眼睛红得像兔子,脾气也越发古怪阴郁。陈小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罩里的昆虫,每日重复着打扫、做饭、等待的循环。李建国留下的那卷钱,他数过很多遍,整整两百块。那是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数字,一个带着禁忌温度的秘密。他无数次摩挲过那些纸币,想象着它们能换来什么——一件厚实点的棉袄?一双合脚的棉鞋?或者……一块热乎乎的、带着甜香的烤红薯?但想象终究只是想象。钱被他藏得严严实实,不敢动用分毫。“别告诉你妈”,这五个字是烙在他心上的枷锁。
日子在极寒和沉寂中,滑到了腊月二十四。那天早上,母亲意外地没有早早出门。她起得比平时晚,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坐在饭桌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久久没动。陈小山已经煮好了稀饭,咸菜也摆好了,安静地站在厨房门口。
“今天……”母亲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很久没说话,“是你生日吧?”
陈小山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生日?这个词对他而言,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在柳河村,外婆会在他生日那天,给他煮一碗卧着荷包蛋的长寿面,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完。来到这个家后,再没有人提起过。他甚至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他愣愣地看着母亲,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母亲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七岁……还是八岁了?”她像是在计算,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时间过得真快。”
陈小山的心跳漏了一拍。母亲记得?她竟然记得?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走到那个掉漆的五斗柜前,拉开抽屉,窸窸窣窣翻找了一阵。然后,她拿着两张十元的纸币,走了过来,递到他面前。
“拿着。”她说,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去买个……蛋糕吧。小的就行。”
陈小山彻底懵了。他看着那两张绿色的钞票,又看看母亲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席卷了他。蛋糕?那是电视里、周晓峰口中才会出现的东西,五彩的奶油,香甜的味道,插着蜡烛,大家拍手唱歌……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的象征。而现在,母亲让他去买蛋糕?给他过生日?
“去啊。”母亲见他不动,皱了皱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惯常的不耐烦。
陈小山猛地回过神,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二十块钱。纸币带着母亲指尖的微凉,却仿佛有千斤重。他紧紧攥着,手心瞬间冒出了汗。
“早点回来。”母亲又补了一句,转身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陈小山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攥着那二十块钱,久久无法动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肋骨生疼。一种混合着狂喜、惶恐、怀疑和巨大期待的复杂情绪,像沸腾的岩浆,在他冰冷已久的心湖里炸开。母亲给他钱买蛋糕……要给他过生日……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梦?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他一个激灵。是真的。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喜悦,像破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那顿土豆丝晚餐带来的微光,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变成了璀璨的、温暖的太阳。看,妈妈还是记得他的!妈妈还是在意他的!什么打骂,什么冷眼,什么撕碎的试卷……也许,也许那些都过去了!也许从今天起,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因为他过生日了!妈妈给他钱买蛋糕了!
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家门,连外套都忘了穿。腊月的寒风扑面而来,刮在只穿着单薄毛衣的身上,冷得刺骨,但他却感觉不到。心里那团火,烧得他浑身发热。他紧紧攥着那二十块钱,像攥着通往天堂的门票,朝着记忆中街角那家小小的、玻璃橱窗里摆着几个简陋奶油蛋糕的副食品店飞奔而去。
店里的阿姨认得他,知道他是后面楼里那个总是低着头、不说话的孩子。看到他攥着钱,红着脸,喘着气说要买蛋糕,阿姨有些惊讶,但还是和气地给他指了指冷藏柜里那几个款式最简单的奶油蛋糕。最小的那种,圆圆的,纯白的奶油面上,用红色果酱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旁边点缀着几朵粉色的奶油花,看起来有些俗气,但在陈小山眼里,却比任何珍宝都要绚丽夺目。
“这个……多少钱?”他小声问,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十八块。”阿姨说。
他毫不犹豫地递上了那两张十元纸币。阿姨找了两个一元的硬币给他,用硬纸盒把那个小小的蛋糕仔细装好,又用一根红色的塑料绳捆了两道,打了个结,递给他。
“拿稳了,孩子。”阿姨叮嘱道。
陈小山用力点头,双手接过那个纸盒。盒子不重,但在他手里,却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光亮和温暖。他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神圣的梦。
回家的路上,他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得极稳,生怕颠坏了里面的蛋糕。寒风依旧凛冽,吹得他裸露的胳膊和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心里是滚烫的。他想,母亲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在准备晚饭?会不会……等他回去,会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会不会像外婆那样,给他煮一碗面?
走到楼下时,他犹豫了一下。母亲说“早点回来”,但现在时间还早。他是不是应该立刻回去?还是……让这个美好的期待,再延长一点点?
就在这时,二楼的一个窗户里探出个脑袋,是周晓峰。他看到陈小山抱着个盒子,好奇地大声喊:“陈小山!你抱的什么?”
陈小山仰起头,难得地,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举了举手里的盒子,没说话。
“蛋糕?!”周晓峰眼睛一亮,“哇!你今天过生日啊?生日快乐!”
这句“生日快乐”从朋友嘴里说出来,带着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善意,让陈小山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他点了点头,第一次,主动回应了周晓峰的问候。
“谢谢。”他用极小的声音说。
“快回家吃蛋糕吧!外面冷!”周晓峰挥挥手,缩回了脑袋。
陈小山抱着蛋糕,站在楼洞口。冷风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身上的毛衣确实太薄了。但心里的热意支撑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准备上楼。
忽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进他的脑海——母亲今天没出门,是不是在专门等他回去过生日?如果他回去,只有他们两个人……会不会……有点冷清?母亲看起来那么累,那么不开心。如果……如果他把蛋糕拿到母亲常去的那家网吧呢?和妈妈一起,在……在很多人热闹的地方过生日?妈妈会不会……更高兴一点?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心思。是啊,母亲喜欢热闹(虽然那热闹是网吧的喧嚣),喜欢待在外面。如果他把蛋糕送去,给母亲一个惊喜,母亲会不会露出真正的、开心的笑容?就像那天拧床单时,在阳光下那样?
这个想法带着巨大的诱惑力,也带着一丝冒险的刺激。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调转了方向,朝着巷子深处那家招牌闪烁着俗艳霓虹灯的“极速网吧”走去。
越靠近网吧,他的心跳得越快。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混合着献宝般的急切和渴望被认可的忐忑。他想象着母亲看到他捧着蛋糕出现时,惊讶的表情,然后……也许会笑一笑?也许会摸一下他的头?也许会说:“傻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但语气是温和的。
网吧门口散发着浓重的烟味和泡面味。他抱着蛋糕,站在厚重的棉布门帘外,踌躇了片刻,然后,用肩膀顶开了一条缝,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暖和得多,但也浑浊得多。灯光昏暗,烟雾缭绕,几十台电脑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游戏音效、还有人的叫骂声、哄笑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陈小山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在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屏幕间,焦急地寻找着母亲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靠墙的角落,他看到了。母亲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台电脑前,戴着耳机,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屏幕,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着,旁边还放着半瓶喝剩的矿泉水和一个空了的泡面桶。
陈小山的心怦怦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抱紧怀里的蛋糕盒,穿过狭窄的过道,朝着那个角落走去。地上有些黏腻,不知道洒了什么饮料。他走得很小心,但或许是太紧张,或许是被旁边突然站起的人撞了一下胳膊,就在他快要走到母亲身后时,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
“啊!”他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身体失去平衡,为了不摔倒,也为了保护怀里的蛋糕,他本能地将身体向后仰,同时把蛋糕盒死死抱在胸前。
人是站稳了,没有摔倒。蛋糕盒也没有脱手。
但是,就在他身体后仰、手臂用力的瞬间,那个捆着蛋糕盒的红色塑料绳,不知是因为捆得不牢,还是因为他用力过猛,突然崩开了!硬纸盒的盖子翘起了一角!
而就在这一刹那,他因为踉跄而晃动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一个正端着泡面走过来的年轻人的手!
“哎哟!”年轻人手一抖,泡面汤泼出来一些,溅到了他自己的衣服上,也溅到了陈小山的胳膊和……那个翘起一角的蛋糕盒上!
滚烫的汤汁隔着单薄的毛衣烫在皮肤上,陈小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但他更关心的是蛋糕!他慌忙低头查看。
只见几点深色的、油腻的泡面汤汁,正正地溅在了纯白的奶油蛋糕表面!就在那“生日快乐”的红字旁边,污浊刺眼。不仅如此,因为盒盖翘起,蛋糕的一小部分奶油,也因为刚才的晃动,蹭在了硬纸盒的内壁上,又因为他紧紧抱着,有一小撮奶油,被挤得溢出来,黏糊糊地沾在了他胸前的毛衣上!
白色的奶油,混着一点点红色的果酱,在他那件洗得发灰的旧毛衣上,晕开了一小团污渍。泡面汤的油腻气味,混合着奶油甜腻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
陈小山的脑子“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僵在原地,看着被污染的蛋糕,看着自己衣服上的奶油污渍,看着那个被泼了汤、正骂骂咧咧抖着衣服的年轻人,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妈、妈……”他无意识地呢喃着,求助般看向母亲的背影。
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那个被泼了汤的年轻人很不爽地瞪着陈小山:“小屁孩!走路不长眼睛啊!”
陈小山吓得缩了缩脖子,抱着蛋糕盒,像抱着一个即将爆炸的炸弹,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母亲似乎听到了动静,也可能是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她猛地一把扯下耳机,转过头来。
当她看到陈小山抱着一个打开的、被污染的蛋糕盒,傻站在她身后,胸前还沾着一团刺眼的奶油污渍时,她脸上的表情,在昏暗闪烁的灯光下,清晰地经历了一场剧变。
最初的茫然和被打扰的不悦,迅速被惊愕取代,紧接着,那惊愕就像被点燃的引线,轰然炸开,化作了滔天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暴怒和一种被当众羞辱般的极致难堪!
她“霍”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网吧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谁让你来的?!”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上,肌肉都在微微抽搐,“你抱着这鬼东西来这儿干什么?!啊?!”
陈小山被她吼得浑身一颤,抱紧了蛋糕盒,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我……我过生日……蛋糕……给你……”
“过生日?!谁让你过生日了?!谁让你买蛋糕了?!啊?!”母亲根本不听他说,一步跨过来,劈手就夺过了那个蛋糕盒,看也不看,猛地往旁边的空桌上一顿!“砰”的一声,盒子里的蛋糕又震得歪了歪,更多的奶油蹭在了盒壁上。
然后,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在陈小山胸前那团奶油污渍上,又扫过他单薄的、被泡面汤溅湿的毛衣,扫过他冻得发青的嘴唇和惊恐万状的脸。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脏兮兮的!丢人现眼丢到这儿来了?!”她越说越气,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胸口剧烈起伏,“我给你的钱是让你这么糟蹋的?!买这么个破玩意儿?!还弄成这样!你是存心来给我找不痛快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我不小心……”陈小山眼泪涌了上来,徒劳地试图辩解,声音淹没在母亲的怒吼和网吧的嘈杂里。
“不小心?!你就是个丧门星!走到哪儿晦气到哪儿!”母亲彻底被激怒了,最后一丝理智也燃烧殆尽。在周围众多目光的注视下(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看热闹,有不耐烦),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怒火灼烧着五脏六腑。这个孩子,这个她所有不幸的活体证明,这个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出现、给她带来难堪和麻烦的“讨债鬼”,此刻竟然捧着个可笑的、被弄脏的蛋糕,出现在她唯一能逃避现实的角落!
新仇旧恨,生活的憋屈,外界的嘲讽,对自身处境的愤懑,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最完美的宣泄口。
她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陈小山那张写满惊恐和泪水的脸,狠狠扇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到极致的巴掌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网吧里的喧嚣。
陈小山被打得整个人都偏了过去,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剧痛伴随着耳朵里尖锐的鸣叫。他踉跄着后退,撞在旁边的电脑椅上,差点摔倒。
“你干什么!怎么打孩子呢?!”旁边一个正在上网的中年男人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出声制止。
“就是啊,有话好好说,孩子还小……”另一个带着孩子来上网的女人也劝道。
“我管教我自己孩子,关你们屁事!”母亲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尖叫,眼睛通红地扫视着周围,“你们知道什么?!这个孽障!专门来克我的!”
她说着,似乎觉得一巴掌还不够解气,又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揪陈小山的耳朵或者头发。
“哎哎,大姐,消消气,消消气!”网吧的网管,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年轻小伙子,赶紧从柜台后面跑过来,拦在了中间,“这儿是公共场所,别动手,别动手啊!”
几个离得近的、原本在看热闹的网友,也纷纷起身,或劝或拉,把暴怒的母亲和陈小山隔开了。小小的角落顿时乱成一团。
陈小山捂着剧痛的脸颊,缩在电脑椅后面,眼泪模糊了视线。他看着被众人围住的、歇斯底里的母亲,看着周围那些陌生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看着桌上那个被嫌弃地搁置着的、已经不成样子的蛋糕,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冰冷的绝望,比窗外的寒风更甚,一寸寸冻结了他的血液和呼吸。那点因为生日和蛋糕而燃起的、微弱的光亮和温暖的期待,被这一巴掌,彻底扇灭了,连灰烬都不剩。
母亲被众人拦着,挣扎了几下,没能再打到陈小山。她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眼睛死死瞪着缩在角落的孩子,那眼神里的怨毒和厌弃,浓得化不开。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一把抓过桌上那个蛋糕盒,粗暴地扯开已经松垮的绳子,掀开盒盖。
那个小小的、纯白的奶油蛋糕,此刻表面溅着几点污黄的泡面油渍,边缘的奶油因为磕碰和震动而有些塌陷变形,红色的“生日快乐”字迹也模糊了一角,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母亲盯着这个蛋糕看了几秒,嘴角忽然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近乎狰狞的弧度。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周围那些还在劝解或围观的人,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夸张的、带着歉意和无奈的笑容,声音也刻意拔高,变得“爽朗”起来:
“哎呀,让大家看笑话了!真是……这孩子不听话!非要买个蛋糕……你说这……唉!”她叹了口气,仿佛自己是个为了不懂事孩子操碎了心的无奈母亲。
接着,她伸手,就着那油腻的蛋糕盒,用手指粗暴地剜起一大块沾着污渍的奶油,连同底下黄色的蛋糕胚,举起来,对着刚才第一个出声制止的中年男人笑道:“大哥,刚才不好意思啊,吓着您了吧?来,尝尝这蛋糕,虽然样子不好看了,味道还行!就当给孩子赔个不是!”
中年男人愣住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大姐,你……你这……”
“嗨!客气什么!拿着!”母亲不由分说,把那一大块蛋糕塞到了中年男人手里,奶油沾了他一手。
然后,她又如法炮制,剜了几大块,分给旁边的网管、那个带孩子的女人,甚至还有两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年轻男孩。“大家都尝尝!别客气!今天……也算是个日子!”她笑着,那笑容堆在脸上,却达不到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和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扭曲的“大方”。
“谢谢啊,大姐……”
“这……怎么好意思……”
“孩子生日啊?那……生日快乐啊小弟弟……”
稀稀拉拉的道谢和尴尬的祝福响起。分到蛋糕的人,拿着那油腻的、品相不佳的蛋糕块,吃也不是,扔也不是,表情古怪。
母亲一直笑着,对每个人笑,语气“热情”地招呼着,仿佛刚才那个暴怒打人的女人根本不是她。她甚至拍了拍网管的肩膀:“小伙子,给你们添麻烦了哈!”
唯独,没有看陈小山一眼。
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蛋糕很快被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盒底一点破碎的蛋糕渣和融化的奶油。母亲把空盒子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奶油渣,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疲惫的漠然。
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依旧缩在角落、捂着脸、无声流泪的陈小山。
那目光,比腊月的寒风更刺骨。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甚至更添了几分厌烦,“丢人还没丢够?滚回家去!”
陈小山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母亲。母亲已经转过了身,重新坐回了电脑前,戴上了耳机,背影像一堵冰冷的、不可逾越的墙。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开,各自回到自己的屏幕前,偶尔还有一两道目光瞥过来,带着残留的诧异或怜悯,但很快又被游戏的喧嚣淹没。
网管看了看陈小山,又看了看他母亲的背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走回了柜台。
陈小山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捂着脸的手。脸颊红肿,清晰地印着指痕。胸前那团奶油污渍已经有些凝固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和肮脏。单薄的毛衣根本挡不住网吧里混浊的暖气和外面渗透进来的寒意,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牙齿咯咯打颤。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冰冷的背影,看了一眼垃圾桶里那个空荡荡的蛋糕盒,看了一眼这个烟雾缭绕、喧嚣刺耳、却与他此刻心境一样冰冷绝望的地方。
然后,他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踉踉跄跄地,朝着门口走去。
棉布门帘沉重。他用力掀开,腊月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将他包裹、穿透。只穿着单薄毛衣的身体,在这彻骨的寒冷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稳。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网吧门上那闪烁的、俗艳的霓虹灯招牌。“极速网吧”四个字,在寒夜中散发着虚幻而冰冷的光。
然后,他低下头,抱紧自己冰凉的手臂,一步一步,走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寒风里。
身后,是网吧里隐约传来的、属于别人的喧嚣和虚假的热闹。
身前,是漫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通往那个名为“家”的冰窖的、寒冷孤寂的路。
脸上火辣辣的痛,身上刺骨的冷,心里是彻底熄灭的死寂。
生日。蛋糕。母亲的微笑(对别人的)。分食的“热闹”。
还有那句“滚回家去”。
这就是他八岁(或许是九岁)生日,得到的全部。
寒风呜咽,像一场永无止境的悲歌,淹没了他微不可闻的、破碎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