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带着欺骗性质的土豆丝晚餐,像一剂效力短暂的麻醉药,让陈小山在接下来几天里,都沉浸在不真实的微醺中。他走路时脚步似乎轻快了一点点,在学校面对周晓峰叽叽喳喳的分享时,偶尔也能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类似“嗯”、“啊”的回应,甚至有一次,周晓峰炫耀他爸新给他买的带香味的橡皮时,陈小山破天荒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块粉色的、散发着廉价草莓香的小方块。
那触感,那香味,陌生而新奇,让他缩回手后,指尖残留的感觉久久不散。
家里的气氛似乎也因为母亲那难得的“正常”而有了些许松动。她虽然依旧常常外出,深夜才归,但留在家的时间里,那种紧绷的、一触即发的低气压似乎淡了些。她不再像防贼一样盯着陈小山的一举一动,有时甚至会在出门前,用那种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语气说一句:“锅里有点剩饭,自己热了吃。”
这对陈小山而言,已是莫大的“恩典”。这意味着他不必再提心吊胆地等待,不必在饥饿中煎熬到母亲归来,他可以拥有那么一点点对自己肚子的支配权。他开始小心翼翼地使用这份“权力”,总是只热很小一碗,吃得干干净净,连锅底都刮得锃亮,仿佛这样就不会消耗太多,就不会引起任何潜在的不满。
但他内心深处那根绷紧的弦从未真正松弛。李建国留下的那卷钱,像一颗沉甸甸的、带着禁忌温度的石头,时时刻刻硌在他的胸口。他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藏在床板和墙壁之间一道极隐秘的缝隙里,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就着窗外漏进的微光,一遍遍摩挲那粗糙的纸币边缘,感受那上面冰冷的数字和图案。那是他的秘密,是他的“保命符”,也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既渴望那笔钱能带来的某种安全感(尽管他完全不知道能用它来做什么,也不敢用),又无比恐惧被母亲发现的后果。“别告诉你妈”,这五个字是诅咒,也是他必须坚守的、与那个沉默男人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投入到学习中。这不再仅仅是为了避免责难,更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在冰冷现实中寻找确定性和掌控感的途径。课本上的字句,习题册上的数字,对他而言不再是枯燥的任务,而是一个个可以解析、可以掌控、可以得出唯一“正确”答案的符号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要他足够努力,足够专注,就一定能得到“对”的回报,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巴掌,不会有尖酸刻薄的辱骂,不会有被撕碎的绝望。
他的记忆力在高压下被磨砺得越发惊人。语文课本要求背诵的课文,他默读两遍就能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数学公式和定理,他像整理仓库一样在脑子里分门别类,随时可以调取运用。连自然课上那些枯燥的名词和现象,他也能迅速记住并理解。
期中考试后不久的一次年级小测,他又毫无悬念地拿了双百。卷子发下来时,王老师特意走到他座位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陈小山,继续保持。”那声音里的赞许是真实的,温暖的。周围的同学投来或羡慕或惊讶的目光。周晓峰更是直接凑过来,拿起他的卷子,啧啧称奇:“哇!又是满分!陈小山,你是不是有什么秘诀啊?教教我呗!”
陈小山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子上鲜红的“100”。那红色刺眼,却也……带着某种冰冷的踏实感。秘诀?他的秘诀就是家。那个冰冷的、需要他用满分去换取片刻喘息的家。那个……偶尔会给他炒一盘土豆丝的家。
好成绩带来的“好处”,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开始显现。
首先是老师们的态度。班主任王老师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和重视,有时会把他叫到办公室,温和地问几句学习上有没有困难,生活上适不适应。尽管陈小山总是摇头,什么也不说,但那种不带审视的、纯粹的关心,让他冰冷的心偶尔也会颤动一下。数学老师是个严肃的老头,但对聪明的学生格外宽容,有时会丢给他一两道超纲的趣味题,看着他埋头演算,眼里会闪过一丝难得的笑意。
其次是周晓峰,这个唯一的朋友,因为他的好成绩而对他越发“崇拜”和依赖。课间、放学后,周晓峰总爱粘着他,问题目,分享零食(虽然陈小山几乎从不接受),或者只是在他旁边絮絮叨叨。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对陈小山而言是全新的、令人惶恐又隐隐有些贪恋的体验。尽管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周晓峰的存在,像一扇小小的窗,让他得以窥见一点点正常孩童世界的热闹和无忧。
甚至,连那个总是空荡荡、冷冰冰的“家”,也因为他的成绩,而出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变化”。
有一次,母亲在饭桌上,破天荒地主动问了一句:“最近考试了没?”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
陈小山的心猛地一缩,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那顿因为“天边”而引发的毒打和撕碎的试卷,瞬间在脑海里清晰回放。他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
“……考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多少?”母亲夹了一筷子菜,没有看他。
“……一百。”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等待着预料中的挑剔或更糟的反应——会不会问是哪一科?会不会因为不是双百而发怒?
母亲却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说:“好好学。学好了,将来……总有点用。”语气平淡,甚至有些飘忽,但里面没有怒气,没有嘲讽。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陈小山愣住了。他偷偷抬起眼皮,看向母亲。她正低头扒饭,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和苍老,但嘴角的线条是平和的。那一刻,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陈小山心头——是如释重负?是难以置信?还是……一丝卑微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窃喜?
母亲……是不是……因为他考得好,所以……不那么讨厌他了?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滋生出来,迅速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想起那盘土豆丝,想起她拧床单时被阳光照亮的侧脸,想起她刚才那句“总有点用”。也许,成绩好,真的能换来一点点……不一样?哪怕只是母亲片刻的平和,哪怕只是一句没有恶意的、平淡的叮嘱。
这认知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注入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变得更加拼命。深夜,等母亲睡下(或未归),他会偷偷拿出小手电,躲在被窝里,一遍遍演算难题,背诵课文,直到眼睛酸涩,大脑因为过度运转而嗡嗡作响。白天在学校,他抓住一切碎片时间学习,连上厕所都在心里默记单词。他要考得更好,要次次满分,要成为无可挑剔的“第一”。只有这样,母亲看他的眼神里,或许才能少一点厌弃,多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类似于“认可”的东西。
好成绩甚至带来了一次意料之外的“馈赠”。深冬来临,学校要求统一订购下一学期的练习册和课外阅读资料,需要交十五块钱。以往,这种“额外”的花销,陈小山提都不敢提。他知道母亲不会给,只会换来一句“浪费钱”和冰冷的眼神。但这次,或许是那次“一百”分的余温尚存,或许是他这段时间过于“乖巧”和“拼命”的模样起了作用,当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缴费通知单放在饭桌上,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明情况后,母亲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屋子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陈小山的心跳如擂鼓。
终于,母亲伸手,从自己随身那个磨掉了皮的黑色人造革小钱包里,抽出两张纸币——一张十块,一张五块。她没有立刻递给他,而是用手指捻了捻,像是在掂量这钱的价值,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就这一次。”她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什么温度,但也没有怒火,“买回来,好好用。别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学,把钱乱花了。”
陈小山连忙点头,伸出双手,近乎虔诚地接过那十五块钱。纸币带着母亲钱包里混杂的烟味和廉价脂粉味,但此刻,这味道却让他鼻子发酸。他紧紧攥着钱,仿佛攥着通往某个神圣殿堂的门票。
“谢谢……妈。”他哽咽着,极小声道谢。这一次,“妈”这个称呼,叫得比任何一次都真心实意,都饱含着卑微的、攀附的渴望。
母亲没应声,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
陈小山回到自己的角落,将那十五块钱和自己藏起来的那卷“巨款”放在一起,摸了又摸。这是母亲给的,是因为他成绩好才给的。这认知让他浑身战栗,既有一种扭曲的成就感,又有一种更深的、将自己价值完全绑定在分数上的悲哀。
他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维持这脆弱的“平衡”。在家里,他依旧是那个手脚不停、沉默寡言、尽量隐形的影子。在学校,他是那个聪明、勤奋、孤僻的优等生。在周晓峰面前,他是那个可以依赖、可以分享难题的、有点神秘的朋友。
他用满分和绝对的“懂事”,为自己构筑了一个看似稳固的、畸形的生存空间。母亲的土豆丝和偶尔的平和话语,老师们赞许的目光,周晓峰热情的靠近,还有那十五块钱……这一切,都像是泥潭深处偶尔冒出的、带着腐烂气息的沼气泡泡,虽然有毒,虽然虚幻,却被他当成氧气一样贪婪地吸食着。
他让自己相信,只要他够好,够完美,够有用,冰冷的世界就会对他展露出一丝丝温情。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这由好成绩带来的、欺骗性质的暖意,全然不知,这暖意的根基是多么的脆弱和虚伪,全然不知,下一次命运的戏弄和母亲的怨毒,正在不远处,张开了冰冷的口。
那卷李建国留下的钱,静静躺在黑暗的缝隙里,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他如何用尽全力,攀附那一缕即将熄灭的、有毒的微光。而冬天,正以最凛冽的姿态,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