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试卷碎片和橘子污渍覆盖的周六,像一个狰狞的伤口,深深刻在陈小山的生命里。痛楚并未随着淤青的消退而淡去,反而向内里腐蚀,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恐惧和彻底的麻木。他在家中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除了完成那些必须的、如同条件反射般的劳作,他几乎不再发出任何声响,眼神空洞,像个精密却沉默的机器。
母亲在那场疯狂的爆发后,似乎也耗尽了某种气力,陷入一种更深的、黏稠的阴郁里。她不再轻易为小事发作,但那种笼罩在头顶的低气压,比直接的打骂更令人窒息。她外出的频率有增无减,有时彻夜不归。即使在家,也多半是蜷在沙发里,对着闪烁的电视机发呆,或者长时间地、神经质地啃咬着指甲,眼睛里空茫茫一片,没有焦点。
李建国更加沉默了。他像是在这个家里隐形了,早出晚归,即使同桌吃饭,也几乎不抬眼。偶尔,陈小山能感觉到那道疲惫的、带着某种复杂审视的目光掠过自己身上新添的、或旧未愈的伤痕,但也只是一掠而过,没有停留,更没有言语。那晚短暂如幻觉的温情和那个旧魔方,被牢牢锁死在记忆最隐秘的角落,不敢触碰,仿佛那是什么禁忌的、会引来更可怕灾难的东西。
直到初冬的第一场寒流来临前夕。
那天晚饭时,气氛格外凝滞。窗外的风声渐紧,吹得单薄的窗户玻璃嗡嗡作响。饭桌上只有简单的咸菜和稀饭。李建国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干涩,像是在宣布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厂里……要派人去南边新开的工地,时间长点,可能……过年都不一定能回来。”
母亲正小口啜着稀饭,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同意还是无所谓。
李建国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别的反应,自顾自往下说:“那边工资……高些。有补贴。”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明天一早走。”
母亲依旧没说话,只是舀稀饭的动作变得更快、更用力了些,瓷勺刮擦着碗壁,发出刺耳的噪音。
陈小山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几乎没什么温度的稀饭。李建国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过年也不回来?他心里没有任何离别的伤感,只有一种模糊的、对“改变”本身的不安。这个家里,李建国虽然沉默得像块石头,几乎不与他交流,但他的存在,像一堵厚实的、虽然冰冷的墙,无形中似乎隔开了母亲某些最极端的情绪。现在,这堵墙要撤走了。
饭后的沉寂比往日更甚。李建国开始收拾一个半旧的、印着“安全生产”字样的帆布行李袋,动作很慢,把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一双厚重的劳保鞋,还有牙刷牙膏毛巾之类的东西,一样一样塞进去。母亲始终没过去帮忙,也没看他,只是坐在越来越暗的屋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
陈小山洗好碗,擦干净灶台,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布帘后。他不敢开灯,就着主屋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坐在窄床边,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收拾声,和母亲压抑的、被烟雾熏得发哑的咳嗽声。
夜深了。母亲掐灭了最后一支烟,起身回了卧室,门关得很响。
又过了很久,主屋的灯也灭了。一片漆黑。只有风声,一阵紧过一阵。
陈小山以为李建国已经睡了。他也在寒冷和困倦中迷迷糊糊,蜷缩着,试图用薄被裹紧自己。
布帘却在这时,被一只粗糙的手,极其轻微地掀开了一角。没有光,只有比黑暗更浓重的一道影子,和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与烟草的味道。
陈小山瞬间惊醒,心脏骤缩,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是李建国。他蹲了下来,蹲在布帘外的地上,这个姿势让他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和佝偻。黑暗中,陈小山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沉重的轮廓,和他粗重的呼吸声。
两人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无声地对峙了几秒。然后,李建国伸出手,摸索着,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陈小山一只冰冷的手。
陈小山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回,却被那只粗糙、有力、带着厚茧和细微裂纹的大手牢牢握住。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将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卷钱。纸质坚硬,边缘有些毛糙,卷得很紧。面额不详,但厚度是陈小山从未接触过的。
陈小山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僵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那卷钱的质感,像触碰到一块烧红的炭,又像触碰到一块冰。
李建国依旧握着他的手,没有立刻松开。他的手心很热,甚至有些烫,与陈小山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黑暗中,他的呼吸似乎更重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过了好几秒,他才用极低、极哑、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吐出几个字,字字千斤:
“拿着。”
然后,是更长的停顿,仿佛在积蓄力气,或者说,在下定某种决心。他终于说出了最关键的那句:
“别告诉你妈。”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警告的意味,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别的什么。是托付?是怜悯?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对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的、最低限度的补偿?
说完,他松开了手。那只粗糙温热的大手,连同那令人窒息的温度和气息,一起撤走了。
布帘重新落下,隔开了内外。
陈小山依旧僵坐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卷钱,像攥着一颗随时会炸开的手雷,又像攥着一根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掌心被钱币的边缘硌得生疼,但那疼痛如此真实,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李建国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走向门口。然后是开门声,极轻的关门声。他没有再回主屋,直接离开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啸着,仿佛要掀翻屋顶。
陈小山在黑暗中,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他不敢看,只是用手指细细地摩挲、感知。是纸币,很多张,卷在一起。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知道具体是多少,但“别告诉你妈”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这是秘密。危险的,巨大的,属于他和李建国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秘密。
他将那卷钱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微薄的热量,或者,就能将它藏得更深,更深。寒冷的夜,似乎因为这卷紧贴皮肉的钱,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李建国走了。家里彻底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个人。空气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而因为失去了那堵沉默的“墙”,而显得更加空旷、更加危机四伏。母亲的情绪像失去了最后一道闸门,变得更加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她开始频繁地夜不归宿。即使回来,也常常是凌晨时分,带着一身网吧特有的、混合了烟味、泡面味和机器散热味的浑浊气息。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对着屏幕而布满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亢奋后的极度萎靡。
她对陈小山的关注降到了冰点。有时连续几天,除了命令式的“做饭”、“扫地”,几乎没有别的交流。她不再检查他的作业,不再过问他的成绩,甚至不再在意他是否按时回家。家,对她而言,似乎变成了一个偶尔回来睡觉、补充给养的驿站。
而这,对陈小山来说,竟成了一种扭曲的“恩赐”。因为母亲不在家,意味着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打骂,不会有冰冷刺骨的审视。放学后,他不必再像以前那样,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急匆匆赶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他开始拖延。在学校做完作业,然后在操场边,看别的孩子踢球、追逐,直到天色将晚,门卫大爷开始催促。或者,在回家的那条必经之路上,慢慢地走,看夕阳把高楼和电线杆的影子拉得老长,看路边小摊贩如何收摊,看麻雀如何在光秃秃的枝头跳跃。哪怕只是晚回去十分钟,二十分钟,那种短暂逃离的、呼吸到自由空气的感觉,也让他甘之如饴。
恐惧并未消失,只是被延迟了。推开家门,面对空荡荡、冰冷冷的屋子,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和不确定感,依旧会瞬间攫住他。母亲今晚会不会回来?回来时心情是好是坏?但至少,他拥有了这段从放学到夜幕降临之间的、宝贵的缓冲地带。
正是在这缓冲地带里,他遇到了周晓峰。
周晓峰就住在他家后面那栋楼,同年级不同班。是个圆脸、爱笑、话有点多的男孩。有一天放学,陈小山照例在操场边磨蹭,看几个高年级学生打篮球。周晓峰背着书包跑过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水泥台阶上,额头上还冒着汗。
“哎,你也还没走啊?”周晓峰很自来熟地问。
陈小山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往旁边挪了挪。
“我看你总是一个人。你家住哪儿?”周晓峰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说下去,“我住后面那栋,三楼。你叫什么?我叫周晓峰。”
“陈……陈小山。”他小声回答。
“陈小山?名字挺好记。你数学是不是特好?我听说你们班有个转学生,次次考第一,是不是你?”周晓峰眼睛亮亮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羡慕?
陈小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考第一,对他而言早已不是荣耀,而是沉重的负担和潜在的危险。
“还行吧。”他含糊地说。
“什么叫还行啊!厉害就是厉害!”周晓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陈小山浑身一僵。除了外婆和李建国那次,很少有人这样碰触他。“哎,有道题我琢磨半天了,你能帮我看看不?”
周晓峰不由分说地从书包里掏出皱巴巴的数学练习册,指着上面一道画了无数个问号的几何题。题目并不难,陈小山看了一眼,脑子里自动浮现出几种解法。他犹豫了一下,接过周晓峰递过来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简单画了几条辅助线,低声解释了两句。
“哦——!原来是这样!我懂了!陈小山你真厉害!”周晓峰恍然大悟,高兴地拍了拍手,看向陈小山的眼神里,崇拜更多了几分。
从那以后,周晓峰经常在放学后“偶遇”他,然后自然地和他一起走一段路,或者就在操场边、学校花园的石凳上,一起写作业,或者说,主要是周晓峰问,陈小山偶尔答几句。周晓峰的话很多,絮絮叨叨讲班里谁和谁吵架了,老师今天又闹了什么笑话,他爸妈答应周末带他去公园……这些琐碎的、充满鲜活生活气息的唠叨,对陈小山来说,是完全陌生而新奇的。他很少回应,只是安静地听着,但周晓峰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依旧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分享秘密、可以求助难题的“朋友”。
这是陈小山人生中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这种关系脆弱、被动,却像严冬缝隙里漏下的一缕极其微弱的阳光,小心翼翼地照亮了他灰暗世界的一小角。和周晓峰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记家里的冰冷和恐惧,可以像一个最普通的、只是有点内向的孩子那样,存在那么一小会儿。
而母亲那边,在经历了长时间的阴郁和疏离后,竟也意外地出现了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温情”。
那是一个罕见的、母亲没有去网吧的周末下午。她似乎睡了个长觉,醒来后精神不错。阳光很好,她甚至拉开了那常年紧闭的厚重窗帘,让光线大片地洒进来。她哼着歌,翻箱倒柜,找出一条褪了色的旧床单,说要洗了。
“小山,来,帮妈拧一下。”她招呼着,语气是许久未有的……平和?
陈小山迟疑地走过去,心脏因为这不寻常的“平和”而微微悬起。两人站在狭小的阳台上,各执床单一头,用力拧干水分。水珠滴答落下,在阳光里闪着细碎的光。母亲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显出流畅的线条,侧脸在光线下,竟然有几分……柔和?
“最近学习怎么样?”她一边拧,一边随口问道,眼睛看着滴水的床单。
陈小山的心又是一紧,但母亲的语气里没有惯常的审问意味,更像是一种……漫不经心的闲聊?
“……还好。”他谨慎地回答。
“嗯。”母亲应了一声,没再追问。拧干了床单,她抖开来,晾在铁丝上。阳光透过湿润的棉布,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水痕光影。
她站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了看天空。“今天天气真好。”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陈小山说。
那一刻,陈小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被阳光勾勒的、难得放松的背影,鼻尖嗅到湿棉布和阳光混合的、干净温暖的气息,心里某个冰冻的角落,突然不受控制地、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一丝卑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望,像怯生生的藤蔓,悄悄探出了头。
如果……如果妈妈能一直这样……如果这个家,能有哪怕一点点这样寻常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温暖……
母亲晾好床单,转身看了他一眼。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清她眼角的细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但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是平静的,甚至……可以称之为温和。
“晚上想吃什么?”她问,语气依旧是那种随意的平和,“妈给你做。”她甚至用了“妈”这个自称,而不是往常冷硬的“我”。
陈小山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吃什么?妈给你做?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对他而言,陌生得像天方夜谭。一股巨大的、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冲得他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丢人的哽咽溢出来。
他不敢提要求,怕破坏了这珍贵的、如同肥皂泡般的假象,只是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都行。”
母亲似乎笑了笑,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那就炒个土豆丝吧,你好像挺爱吃的。”她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陈小山站在原地,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却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母亲准备食材的轻微响动,那声音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烦躁和催促的噪音,而是……温和的,有条不紊的。他甚至能想象出母亲系着围裙,低头切土豆的样子。
晚饭果然有一盘清炒土豆丝。油放得比平时多,盐味适中,还撒了点葱花。母亲吃饭的速度也慢了,甚至偶尔给他夹一筷子菜。没有多余的话,但那种安静的、近乎“正常”的家庭晚餐氛围,让陈小山如坠梦中。
他小心翼翼地吃着,每一口都咀嚼得很慢,仿佛要把这难得的光景,连同土豆丝的滋味,一起深深镌刻进记忆里。他甚至偷偷地、贪婪地看了一眼母亲。她低着头吃饭,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看起来那么……普通,那么像一个……妈妈。
那一刻,所有过往的冰冷、打骂、刻薄的言语,似乎都被这顿简单的饭菜、这片刻虚假的宁静所覆盖、所原谅了。孩子对母爱那种根植于天性的、近乎本能的渴望,如同久旱逢霖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起来,蒙蔽了所有理性的判断。他像快要溺毙的人,不顾一切地攀附住这眼前唯一的、虚幻的浮木,哪怕明知它可能下一秒就会碎裂、沉没。
他愿意相信,也许妈妈只是太累了,压力太大了。也许从此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也许这个家,终于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
饭后,他甚至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主动收拾了碗筷,洗得格外认真仔细。
母亲没有阻止,只是坐在桌边,看着他忙活,眼神有些空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上,陈小山躺在窄床上,枕着那个旧魔方,手心还下意识地摸着藏在最贴身内衣口袋里、那卷从未动用过的钱。李建国的“别告诉你妈”像一道紧箍咒。但此刻,他心里却被另一种更汹涌、更灼热的情绪填满——那是母亲傍晚时分,在阳光下回头看他时,那平静温和的一瞥;是那盘咸淡适中的土豆丝;是那句“妈给你做”。
这点滴的、施舍般的“正常”,对他而言,已是倾尽所有渴望的、唯一的阳光。
他闭上了眼睛,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梦里,也许不会有漆黑的河水,不会有散落的试卷碎片。也许,会有阳光,有炒土豆丝的香味,有母亲难得平和的脸。
他知道这温暖可能转瞬即逝,可能只是一场更残酷风暴前的平静。但即便如此,他也甘愿沉溺在这短暂的幻梦里,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因为,那是他冰冷生命里,唯一能触摸到的、关于“母亲”和“家”的,一点点微弱的、带着欺骗性质的暖意。他太需要了,哪怕饮鸩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