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继续向前滚动,带着碾压一切的重量。挨打后的陈小山,像被暴雨捶打过后的幼苗,蔫蔫地、更紧地贴向地面。脸上的红肿几天后才慢慢消退,留下些隐约的青黄印记。他变得更加沉默,动作更加迅捷,眼神更加低垂,几乎不与人接触,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这个所谓的家里。那顿毒打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将他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属于孩童的柔软和期待,彻底剥离了。
学习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也是唯一一件他能自主控制、并且似乎能带来一点点确定性的事情。课堂上,他凝神得像一块吸水的海绵,王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黑板上的每一道例题,他都死死刻进脑子里。那过目不忘的天赋,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被磨砺成一种近乎本能的技能。他的作业本,字迹从一开始的歪扭,逐渐变得整齐、干净,尽管用的还是那支短得可怜的铅笔。测验、小考,他的名字开始稳定地出现在成绩单的最前面。一百分不再让他有丝毫波澜,那只是必须完成的任务,是换取在这个家里继续苟延残喘的、微不足道的筹码。奖状发下来,他看也不看,折好,塞进书包最底层,回家后更不会提起。他知道,那红纸金边,在母亲眼里,或许还不如省下一顿菜钱来得实在。
学校是他白天的庇护所。虽然孤独,虽然依旧像个透明人,但至少这里有规则,有明确的“对”与“错”。答对问题,考出高分,就能得到老师一个赞许的眼神,或是一句平淡的“不错”。这比揣摩母亲阴晴不定的脸色要简单、安全得多。
而周末,则是另一场漫长的、无声的折磨。母亲通常不上全天班,李建国有时加班,有时在家。母亲在家的时候,屋里的空气总是格外粘稠、紧绷。她似乎看什么都碍眼,尤其是陈小山。
“杵在那里跟个木头似的,眼里没活吗?地板脏了看不见?”她会突然从织毛衣或发呆的状态中抽离,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陈小山便会立刻拿起抹布或扫帚,开始重复那些早已熟练的动作。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水泥地面几乎能反出人影,窗玻璃剔透得不染纤尘。但母亲总能挑出毛病。
“这里,还有灰。”她的指尖划过柜子与墙的缝隙,指甲缝里带出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尘絮。
“窗帘皱成这样,没长手?不会抻平?”
他像个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永不停歇地旋转在方寸之地。不能停,不能慢,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甚至不能在她视线范围内“无所事事”地待着。他学会了在干活的间隙,迅速瞥一眼摊在木箱上的课本,在心里默记公式或课文。这是他能偷偷攫取的、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碎片。
母亲的情绪时好时坏,但“坏”的时候居多。坏情绪的源头,常常是钱,或者是外头那些隐隐约约飘进来的闲言碎语。陈小山不止一次在深夜,听到主屋里传来压低的、激烈的争吵。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和布帘,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
“……又拿钱!上次那两百还没个说法!你到底借给谁了?啊?当我傻子?”这是李建国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比平时急促,但仍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闷。
“我的钱,我爱给谁给谁!你管得着吗?嫁给你我得了什么好?天天窝在这破地方,听人嚼舌根!”母亲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更多的是一种破罐破摔的怨毒。
“嚼舌根?要不是你……好好好,我不说。可这日子总要过吧?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小山上学……”
“别提他!”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近乎尖叫,“要不是因为他,我能落到今天这地步?我能让人指着鼻子骂?他就是个讨债鬼!看见他就烦!”
陈小山在布帘后的黑暗里,蜷缩着,屏住呼吸。那些话语像冰锥,一下下凿在他心上。原来,他不仅是拖累,不仅是耻辱的象征,更是母亲一切不幸的根源,是一个活生生的、令人憎恶的“错误”。每一次争吵,无论起因是什么,最终似乎总能拐弯抹角地落到他身上,成为母亲宣泄所有不满和怨恨的终极借口。
有时争吵会升级,伴随着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或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不知是谁打谁)。然后便是更长久的、死一般的沉寂,和母亲压抑的、断续的抽泣。李建国往往会在这种时候摔门出去,很晚才带着一身烟酒气回来。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会降至冰点。母亲的眼睛红肿,脸色铁青,看人的眼神像刀子。而这种时候,陈小山的任何一点细微举动——呼吸重了,脚步响了,甚至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都可能成为点燃新一轮怒火的引线。
“你瞪着我干什么?看我笑话是不是?”母亲会突然把矛头指向他。
陈小山茫然地摇头,他根本不敢看她。
“还敢摇头!翅膀硬了?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没良心的东西!”伴随着咒骂的,可能是随手飞过来的鸡毛掸子,或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爆栗敲在头上。疼痛是熟悉的,耻辱也是。他不再流泪,只是承受,然后更努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李建国对于这一切,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他像屋里一件笨重的、褪了色的家具,固定在自己的位置——吃饭,抽烟,看电视,睡觉。他对陈小山的态度始终是漠然的,不亲近,也极少主动指使或打骂。但在某些瞬间,陈小山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当他脸上带着新鲜的巴掌印或淤青,低头匆匆从李建国面前走过的时候。
有一次,母亲因为陈小山洗衣服时不小心把她的袜子染了颜色(其实那袜子本来就有些褪色),又发作起来,拧着他的耳朵骂了许久。李建国当时就坐在饭桌边抽烟。骂完了,母亲气冲冲回屋。陈小山捂着通红的耳朵,低头去拿扫帚,准备收拾母亲发脾气时碰倒的凳子。
“你妈……脾气不好。”李建国忽然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很久没用的齿轮,转动起来有些涩。他没看陈小山,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晃动的雪花点(信号不好)。
陈小山动作僵住,没敢接话。
李建国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更加模糊和疲惫。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钻进陈小山耳朵里:
“那是你妈。”
就这四个字。干涩,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什么东西,但不是维护,更不是安慰。只是一个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将他承受的所有无端怒火,轻轻归结于一个无法更改、必须接受的“源头”。因为“那是你妈”,所以一切似乎都变得合理,变得只能忍受。
陈小山低下头,继续扫地。耳朵火辣辣地疼,心里却一片麻木的冰凉。是啊,那是他妈。这个事实,比任何打骂都更让他绝望。他无处可逃。
日子就在这种紧绷、压抑、时而有暴风雨袭来的循环中熬着。直到那个异常闷热的周六下午。
母亲又出去了,脸色很不好看,临走前让陈小山把厨房的碗柜彻底擦洗一遍。李建国在家,但一直在里屋睡觉,鼾声隐约传来。
陈小山站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用湿抹布仔细擦拭碗柜高处的积灰。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脖颈流下来,浸湿了那件过于宽大、领口已经磨损的旧汗衫。厨房没有窗,只有一扇通向阳台的门开着,但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的,带着楼下垃圾堆的腐味。
就在他擦到最里面角落,努力伸胳膊去够的时候,脚下的小板凳不知怎的突然一滑!
“哐当!”
他整个人向后仰倒,后脑勺重重磕在水泥灶台的边缘,眼前瞬间一黑,剧烈的钝痛炸开。同时,手臂在倒下时本能地挥动,扫到了碗柜边缘摆着的一摞碗——
“噼里啪啦!”
脆响接连不断,至少有三四个碗碟摔在地上,碎裂开来。白瓷片和残渣溅得到处都是。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里屋。李建国的鼾声停了,紧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他出现在厨房门口,皱着眉,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和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后脑勺、脸色煞白的陈小山。
后脑勺疼得厉害,一阵阵发晕。但比疼痛更先涌上来的,是冰冷的恐惧。摔碎了碗……母亲回来会怎么样?陈小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他甚至顾不上查看后脑勺是否流血,只是惊恐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向李建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建国看了他几秒,目光扫过他捂着后脑勺的手(指缝间似乎有点湿),又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和那个翻倒的小板凳。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脸上依旧是那种惯常的木然,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的东西。
他没有骂人,也没有像母亲那样立刻爆发。他只是转身走开,过了一会儿,拿来了扫帚和撮箕。
“起来。”他对还坐在地上的陈小山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陈小山忍着晕眩和疼痛,手脚发软地爬起来,靠在墙边。
李建国自己蹲下身,开始清扫那些碎片。他扫得很慢,很仔细,把大的瓷片捡起来,小的碎渣扫进撮箕。厨房里只剩下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扫干净后,李建国把垃圾倒掉,又把扫帚撮箕放回原处。他洗了洗手,在围裙上擦干。整个过程,他没再看陈小山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陈小山依旧靠着墙站着,后脑勺一跳一跳地疼,恐惧并未因李建国的沉默而减少,反而因为这种反常的平静而更加忐忑不安。母亲随时可能回来。
李建国却走到饭桌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然后,他转过身,朝陈小山走过来,伸出了手。
宽厚、粗糙、指节粗大的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两颗水果糖。糖纸是简单的透明玻璃纸,能看见里面橙黄色的糖块。那是街上最便宜的那种,一分钱可以买好几颗。
陈小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两颗糖,又抬头看向李建国。李建国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神依旧浑浊而疲惫,只是将那手掌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陈小山的胸口。
“拿着。”他说,声音还是干巴巴的。
陈小山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碰到那粗糙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将两颗糖拿了过来。糖纸窸窣作响,带着李建国掌心微热的温度。
李建国没再说什么,收回手,转身又走回了里屋,关上了门。
厨房里只剩下陈小山一个人。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两颗橙黄色的水果糖。糖纸在从阳台门透进来的昏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泽。后脑勺还在疼,地上的狼藉虽已清理,但恐慌的余悸仍在胸腔里撞击。
他剥开其中一颗的糖纸。很慢,很轻,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橙黄色的小方块滚落出来,他放进嘴里。
一股强烈的、直白的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弥漫到每一个味蕾。那甜味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具有侵略性,几乎盖过了后脑勺的钝痛,冲淡了喉咙里因恐惧而泛起的腥气。甜得有些发腻,甜得甚至有点廉价香精的虚假感,但在此刻,对几乎从未尝过零食滋味的陈小山来说,这甜味是真实的,是具体的,是除了冰冷饭菜和疼痛之外,唯一截然不同的感官体验。
他含着那颗糖,靠在墙上,慢慢地、一点点地感受那甜味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滑下去。糖块很小,很快就变小了,但那股甜意却顽固地停留在口腔里,久久不散。
另一颗糖,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糖纸的边缘硌着皮肤。他没有吃,只是攥着。
母亲很晚才回来,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她似乎累极了,也没注意到厨房是否少了几个碗(也许李建国处理掉了,也许她根本没细数),只是看了一眼已经恢复“洁净”的厨房和低着头站在角落的陈小山,不耐烦地挥挥手:“滚一边去,别碍眼。”
陈小山默默退回到自己的布帘后面。嘴里那股甜味早已消失,但手心那颗糖硬的触感还在。他躺在窄床上,在黑暗中,轻轻将那颗糖举到眼前。看不清颜色,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小方块轮廓。
那一丝突兀的、廉价的甜,像一颗小小的、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漆黑绝望的心湖,没有激起希望的涟漪,只是沉底,留下一个更清晰、更尖锐的对比——对比出日常的苦,是如此的深重和漫长。李建国那干涩的“那是你妈”,和这两颗沉默的糖,构成了这个“家”里,关于他存在的、全部晦暗不明的注解。无人救赎,只有片刻的、微不足道的喘息,和更深沉的、无处言说的孤寂。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一切依旧。他还是要努力考一百分,还是要手脚不停地干活,还是要承受母亲随时可能降临的怒火,还是要在这个冰冷窒息的泥潭里,继续挣扎下去。那颗糖的甜,像是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梦,醒了,就只有满嘴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