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透,陈小山就被一阵响动惊醒了。是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饭,锅铲碰撞的声音,还有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他躺在窄床上,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看清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带着裂纹和污渍的天花板,闻见空气里弥漫的煤球炉子特有的、微呛的气味,昨日的记忆才轰然回笼,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迅速爬起来,穿上衣服——还是从村里带来的旧衣服,洗得发白,袖口有点短了。叠好被子,拉开布帘,母亲正把一碗稀饭和一碟咸菜端到饭桌上。李建国已经坐在桌边,依旧是那身工装,沉默地抽着烟。
“去洗脸刷牙。”母亲命令道,“毛巾牙刷在厕所架子上,蓝色的。”
厕所很小,转身都困难。架子上搭着三条毛巾,一条粉色,一条灰色,一条褪色的浅蓝。他拿起那条蓝色的,很硬,摸上去有点粗糙。牙刷也是蓝色的,半新。他学着以前外婆教的样子,笨拙地刷了牙,用凉水胡乱抹了把脸。水很冷,激得他一哆嗦。
早饭吃得很快。稀饭煮得稀,咸菜齁咸。李建国几口扒完,起身拿上工具包就走了,门砰地一声关上。母亲也催促陈小山:“快点吃,吃完去学校。”
学校离家不远,穿过两条狭窄的街道,再走过一个嘈杂的菜市场就到了。路上人很多,自行车铃声、小贩的叫卖声、大人的说话声混成一片。陈小山紧紧跟着母亲,眼睛不住地往两边瞟,看什么都新奇,又看什么都害怕。他怕跟丢了,脚步迈得又急又碎。
红星小学是一栋四层的红砖楼,比周围的居民楼高些,墙上刷着些褪了色的标语。操场是水泥地,不大,有几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母亲领着他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个戴眼镜、头发花白的女老师。
“王老师,这就是陈小山,从乡下转来的。”母亲脸上堆起一点笑,语气也软和了些,把一张纸递过去。
王老师扶了扶眼镜,接过纸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陈小山。孩子瘦小,衣服旧但还算干净,低着头,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多大了?”
“七岁。”母亲替他回答。
“之前上过学吗?”
“在村里跟过几天识字班,没正经上。”母亲说。
王老师点点头,态度温和了些:“行,跟我来吧。一年级三班。”
母亲把陈小山往前轻轻一推:“跟王老师去,好好听讲。”又转向王老师,“王老师,孩子皮,您多费心。家里忙,平时也顾不上,您该管就管,该打就打,我们没意见。”
王老师笑了笑,没接话,牵起陈小山的手:“走吧,孩子。”
母亲没再多说,转身就走了。陈小山被王老师牵着,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心里那点刚刚因为新环境而升起的不安,瞬间被更大的空落和惶恐取代。
一年级三班在二楼。教室里坐满了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吵吵嚷嚷。王老师领他进去,吵闹声小了些,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陈小山头垂得更低了,脸涨得通红。
“同学们,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陈小山。大家欢迎。”王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响起一阵参差不齐的、带着好奇的掌声。
他被安排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同桌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好奇地瞅了他几眼,用胳膊肘碰碰他:“哎,你从哪儿来的?”
陈小山小声说:“柳河村。”
“柳河村?在哪儿?没听过。乡下吧?”男孩声音不小,旁边几个孩子听见了,也转过头来看,眼神里有好奇,也有点别的什么。
陈小山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拿出母亲早上塞给他的一个新本子和一支铅笔,本子是最便宜的那种,纸张粗糙,铅笔头削得很短。他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把本子摊开,手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黑板。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教拼音,a,o,e。陈小山在村里的识字班跟着外婆学过一点,但记得不牢。他看着黑板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听着周围同学清脆的跟读声,心里急,嘴巴却像被粘住了,发不出声。老师点他起来读,他站起来,憋红了脸,才发出一个细若蚊蚋的“啊”。
“大声点,陈小山同学。”老师和蔼地说。
他吸了口气,用尽全力:“啊——”
教室里有人窃窃地笑了。他的脸更红了,耳朵烧得厉害。
课间十分钟,其他孩子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冲出教室,在走廊和操场上追逐打闹,笑声叫声响成一片。陈小山坐在座位上没动。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和谁玩。同桌跑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个彩色的塑料陀螺,在桌子上玩起来,陀螺转得飞快,发出嗡嗡的声音。
陈小山看着,有点羡慕。他以前在村里,用木头削过陀螺,虽然简陋,但也能转。
“你会玩吗?”同桌问他。
他摇摇头。
“笨。”同桌撇撇嘴,不再理他,专心玩自己的陀螺。
上午的课对他来说漫长又艰难。数学课教数数,他从一数到十还行,再往后就有点磕巴。老师让拿出小棒摆一摆,他没有小棒,只好用手指比划。同桌有整整一盒彩色的小塑料棒,摆出各种图案,玩得不亦乐乎。
终于熬到中午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呼啦啦往外涌。陈小山慢慢收拾好那支短铅笔和粗糙的本子,跟着人流走出教室。他没有饭盒,母亲早上说了,中午回家吃。
走出校门,阳光有些刺眼。他凭着记忆往回走,穿过那条喧闹的菜市场。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鱼腥和熟食的味道。有人推着自行车差点撞到他,骂了一句:“小孩儿不长眼睛啊!”他吓得赶紧躲到一边,心怦怦跳。
回到家门口,他踮起脚,敲了敲门。里面没动静。他又敲了敲,重了些。还是没声音。他想起母亲早上给了他一枚钥匙,用细绳拴着挂在他脖子上。他掏出钥匙,对着锁孔,试了好几次才打开。
屋里空荡荡的,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饭桌上空着。厨房冷锅冷灶。一种冰冷的失望裹住了他。他饿了,早上那碗稀饭早就不顶事。他走到厨房,掀开锅盖,里面是空的。打开碗柜,除了几个空碗,什么都没有。
他回到自己的“窝”里,坐在窄床边,肚子咕噜噜叫。阳光从布帘缝隙和主屋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光斑,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屋子里静得可怕,能听到自己肚子叫的声音,还有楼上不知哪家传来的切菜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不敢乱动,也不敢出门。就那样干坐着,等。等母亲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门口终于传来钥匙声。母亲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些蔬菜和一块豆腐。她看到陈小山坐在布帘边,愣了一下:“你怎么在家?”
“……放学了。”陈小山小声说。
母亲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那钟走得不太准,指针歪斜着。“哦,忘了你今天中午回来。”她把菜放进厨房,语气平淡,“饿了?”
陈小山点点头。
“等着。”母亲开始洗菜,动作利落。她切了豆腐,洗了点青菜,点火,倒油。油热了,把菜倒进去,刺啦一声响。很快,一碗青菜豆腐汤,一个馒头,摆在了陈小山面前。
“吃吧。”
汤很烫,没什么油水,豆腐有点碎。馒头依旧是冷的。陈小山饿极了,顾不上烫,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就着馒头。母亲坐在饭桌另一边,没吃,只是看着他。
“学校怎么样?”她问。
“……还行。”陈小山不敢说不好。
“老师说什么了?”
“没……没说什么。”
“同学呢?”
“也……还好。”
母亲“嗯”了一声,不再问。等陈小山吃完,她把碗收走:“洗干净。下午几点上课?”
“两点。”陈小山记得王老师说过。
“那还早。把地再拖一遍,角落里用抹布擦擦。我睡会儿。”母亲说完,进了主屋,拉上了她和李建国那间屋的门。
陈小山默默地洗碗,洗得很仔细,生怕留下油渍。然后,他拿起拖把。拖把很重,水桶也重。他费劲地提着半桶水,开始拖地。水泥地吃水,拖一遍很快就干了,只留下淡淡的水印。他记得母亲的吩咐,又跪在地上,用抹布去擦墙角那些灰尘积聚的地方。灰尘混着水,变成泥浆,抹布很快就黑了。
他干得很认真,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主屋里传来母亲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睡着了。整个屋子又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他擦地时轻微的摩擦声,和水桶里偶尔的水波晃动声。
下午去学校前,母亲醒了,检查了一下地面,没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他去上学。
下午的课是美术和音乐。美术课老师让画“我的家”。别的孩子画着彩色的楼房,窗子里有笑脸,门口有小花,太阳公公笑眯眯。陈小山拿着那支秃头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画了三间歪歪扭扭的瓦房,屋前一棵更歪的树,树下一个小小的人影。他涂不了颜色,只用铅笔使劲加深了瓦房的轮廓,把那棵树涂得黑黑的。
音乐课学唱歌,“我们的祖国是花园”。孩子们唱得欢快响亮。陈小山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的,是昨夜梦里,那槐树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河水。
放学铃声再次响起。孩子们欢呼着奔向校门,许多是被等在校门口的爷爷奶奶或者父母接走的,牵着的手,背上的书包被自然地接过,脸上是放松的笑容。
陈小山一个人,慢慢地走。他不想那么快回去。回去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或者面对母亲审视的目光和无休止的活儿。他在街上磨蹭,看路边小店橱窗里花花绿绿的零食和玩具,看修车铺的师傅叮叮当当地敲打,看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猫从垃圾堆边窜过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灯亮了,发出昏黄的光。他终于还是走到了那条巷子口,看到了那栋熟悉的红砖楼。楼里许多窗户都透出温暖的灯光,炒菜的香味飘散出来。他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
走到家门口,这次他没敲门,直接用钥匙打开。
屋里亮着灯。母亲和李建国都在。饭桌上摆着饭菜,比中午丰盛些,有一小盘炒鸡蛋。他们已经开始吃了。
“怎么这么晚?”母亲抬眼看他,眉头蹙着。
“……路上看了会儿。”陈小山小声说,把书包放在凳子上。
“看了会儿?有什么好看的?赶紧洗手吃饭。”母亲语气不善。
陈小山洗了手,坐到桌边。炒鸡蛋很香,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看什么看?吃饭。”母亲夹了一筷子青菜到他碗里,“鸡蛋是你李叔加班辛苦,特意炒的。你正长身体,多吃青菜。”
李建国没说话,只是就着炒鸡蛋,大口扒着饭。
陈小山低下头,扒着碗里的饭和青菜。炒鸡蛋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他却不敢再往那个盘子里看一眼。他吃得很快,因为母亲和李建国吃得都快。饭粒有点硬,噎得他直伸脖子。
吃完饭,照例是他洗碗擦桌子扫地。李建国开了电视,看新闻。母亲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个旧毛衣在织,针脚飞快。
一切收拾停当,陈小山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站在布帘边,犹豫着。
“作业写了吗?”母亲头也不抬地问。
“有……有一点。”
“那还不去写?等着我请你?”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些。
陈小山赶紧钻进自己的“窝”,拉开那个破木箱上方的、光线最昏暗的角落的灯——那是个五瓦的小灯泡,发出昏黄微弱的光。他趴在木箱上,摊开本子。作业是拼音,每个写一行。他握着那支短铅笔,一笔一划地写。a写得歪歪扭扭,o总也画不圆。写着写着,眼睛有点发酸。主屋里电视的声音,母亲织毛衣时竹针轻微的碰撞声,还有李建国偶尔的咳嗽声,混杂在一起,让他很难集中精神。
不知写了多久,母亲的声音突然从布帘外传来:“写完了就关灯睡觉。电费不要钱啊?”
他还没写完,但不敢反驳,只好匆匆把最后几个字母胡乱画上,合上本子,关了那盏小灯。
屋子里彻底暗下来。只有主屋电视机的光,透过牡丹花布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变幻不定的、模糊的光影。
他摸索着爬上窄床,钻进冰冷的被子里。身体很累,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乱糟糟。学校陌生而令人不安,家冰冷而令人窒息。外婆,柳河村,歪脖子树,河里的鱼……一切都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泪水再次无声地漫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咬嘴唇,任由眼泪流进耳朵,流进鬓角,浸湿了粗糙的枕巾。在黑暗中,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像一只受伤的、找不到巢穴的幼兽。
布帘外,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喜剧片,观众的笑声罐头音效一阵阵传来,热闹极了。那热闹是他们的,与他无关。他的世界,在这个初春的夜晚,只有这不足一平方米的黑暗,和无边无际、望不到头的冰冷与孤寂。明天,依旧要早起,要上学,要干活,要努力不犯错,要咽下所有委屈和害怕。
日子,才刚刚开始。而漫长的、望不见光的挣扎,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