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书区深处,日光灯管稀疏,光线被层层叠叠、高耸及顶的书架切割、吞噬,只在中央过道投下几道苍白冰冷的光带。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弥漫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旧皮革装订混合的、近乎固化的气味,仿佛时间的灰尘在这里沉淀了几个世纪。空气凝滞,连灰尘都仿佛不再漂浮。
秦漠的脚步沉稳,在寂静中发出清晰、规律的轻响,走向那片最浓重的阴影。他没有回头,但身后那踉跄、迟疑、却始终跟随着的脚步声,如同最精确的回声,告诉他一切都在按既定的轨迹行进。
最终,他在两排厚重、满是外文典籍和古老年鉴的书架之间停下。这里是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角落,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幽绿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书架边缘和地上散落旧书的模糊轮廓。阴影浓稠得近乎液态,将人包裹、浸透。
他转过身。
林薇薇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站在过道边缘那道苍白光带与书架阴影的交界处,一半身体浸在冰冷的光里,一半隐在黑暗中,像一幅被撕裂的肖像。她微微低着头,双手依旧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开衫下摆,身体因寒冷、恐惧或别的原因,细微地颤抖着。脸上的泪痕未干,在幽绿和苍白的光线下,反射着湿冷的光。她没有看秦漠,目光涣散地落在阴影中某个不可见的点上,但整个人的姿态,却是一种紧绷的、等待被填满指令的空白。
协议的力量在此刻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强制性的关注与服从倾向,与目标自身残留的理智、恐惧和剧烈情绪进行着无声的拉锯。她能来到这里,站在他面前,已经是协议力量压倒性的证明。但她也仅能站在这里,像一具被抽走了部分灵魂、仅靠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等待着操纵者下一步的动作。
秦漠没有立刻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在昏暗光线下,平静得近乎冷酷。他在评估,评估她此刻的状态,评估协议效果的稳定性,也在评估这片被遗忘的角落能提供多少时间和隐蔽。远处,图书馆大门沉重的闭合声隐约传来,最后一点与外界联系的声响也被切断。这里彻底成为被遗弃的孤岛。
“抬头。”
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在绝对的寂静中,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而冰冷。
林薇薇的身体应声微微一颤,像被无形的线扯动。她缓慢地、有些僵硬地抬起头。目光终于聚焦,落在了秦漠的脸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迷离未散,痛苦和屈辱沉淀在眼底,但此刻,更清晰的是一种被动的、全神贯注的聆听姿态。她在等待,等待那个能将她从这片混乱和空虚中暂时“填满”的指令。
秦漠向前走了一小步,彻底踏入阴影,也拉近了与她的距离。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臂的间隔。阴影包裹上来,她的脸庞在幽绿微光下显得更加苍白脆弱,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已被泪水和冷汗稀释的栀子花香,混合着图书馆陈腐的气息。
“早上在教室外,”秦漠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说的那句话,重复一遍。”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入林薇薇混沌的意识。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骤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点颜色。巨大的痛苦、羞耻和难以置信的惊恐在她眼中炸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剧烈。她猛地摇头,嘴唇哆嗦着,发出破碎的气音:“不……不要……”
那是她最想抹去的噩梦,是她一切混乱和痛苦的根源。让她重复?这比当众羞辱更甚,这是在强行撕开她血淋淋的伤口,让她自己再舔舐一遍。
秦漠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激烈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威胁,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那压力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她意识深处,那无法违抗的协议烙印。
林薇薇的抗拒在那种无声的压力下,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她的摇头变成了颤抖的点头,眼中激烈的情绪被更深沉的茫然和痛苦覆盖。她低下头,避开秦漠的目光,身体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挣扎而微微蜷缩。然后,她用一种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哭腔和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
“我……我才是……垃圾……”
话音落下,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这一次,她没有去擦,只是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这具躯壳已经无法承受任何情绪,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宣泄。
秦漠听着那颤抖的、充满痛苦的声音,眼神依旧平静。他需要的不是她的痛苦,而是确认。确认协议对“指令重复”这种涉及强烈负面情绪和记忆回溯的行为,是否依然有效。结果很明显,有效。即使她痛苦到几乎崩溃,依然无法抗拒。
这是一个重要的数据点。
“很好。”他平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确认事实。
然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意味:
“现在,告诉我,从早上离开教室,到现在站在这里,你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比单纯的重复指令更深入,更危险。它直指她混乱的内心,要求她袒露那些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恐惧、困惑和无法解释的冲动。
林薇薇的哭泣停顿了一下,她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秦漠,似乎无法理解这个问题,或者无法组织语言。她的眼神涣散,思绪显然处于一片混沌。过了好几秒,她才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开始说:
“我……我不知道……我很乱……早上……那些话……不是我……我想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他们都在看我……周婷……她很害怕……我也怕……”
她的声音破碎,逻辑混乱,像是梦呓。
“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的身体……我的脑子……好像不是我的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想离你远点……离得远远的……可是……可是……”
她说到这里,猛地停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惊惶和不解。她看着秦漠,嘴唇颤抖着,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可是……我……我又忍不住……想看你……想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极度的困惑,“周婷让我别想……让我回宿舍……可我……我坐不住……我……我看到了你的短信……”
“不……不是短信……是周婷的手机……她看了……脸色很难看……我想看……她不给我……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抢过来了……”
她叙述着,眼神越来越空洞,仿佛在描述别人的事情。
“我看到……你要我来……拿笔记本……”她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借口,仿佛这是她来到这里唯一合理的理由,尽管她自己似乎也并不真的相信。“然后……然后我就来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但我就是来了……我……我没办法不来……”
她抬起头,泪水涟涟地望着秦漠,那双破碎的眼睛里,此刻除了痛苦和恐惧,终于浮现出一种清晰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雏鸟般的依赖和探询:
“你……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这是她从早上到现在,在无数混乱情绪和无法解释的冲动之下,最核心、最直接的问题。恐惧催生了它,而协议所带来的那种诡异的、无法抗拒的关注和隐约的服从倾向,又让她在此刻,对着这个她视为“垃圾”、恐惧源头的人,问出了口。
秦漠看着她那双充满泪水、混杂着恐惧、痛苦、屈辱,以及那丝奇异依赖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回答。
阴影中,他的脸庞半明半暗,幽绿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在他眼底映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光。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如同叙述既定事实般的冷静:
“我没有对你做什么。”
“是你自己,发现了不同。”
“发现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的话像谜语,又像是冰冷的催眠。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将她所有的异常,归结于她自身“发现”的“不同”。这种模糊的、将责任悄然转移的表述,在协议带来的精神恍惚和强制关注状态下,更容易侵入她本就脆弱混乱的认知。
林薇薇的眼神更加迷茫了。她似乎努力想理解他的话,但混沌的思绪让她无法深入思考。“不……不一样?”她喃喃重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哪里……不一样?”
秦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微微侧身,目光似乎投向了书架阴影的更深处,又仿佛只是越过她,看向虚空。
“你会慢慢清楚的。”他用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平淡语气说道,“在你清楚之前,你需要记住几件事。”
林薇薇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全神贯注地听着,仿佛这是唯一能将她从混乱中暂时打捞出来的浮木。
“第一,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你刚刚说的话,走出这里后,你会慢慢觉得模糊,像一场不真切的梦。不要费力去回想细节。”
这是基于协议描述“记忆模糊化处理”的暗示,旨在强化这种效果,减少她清醒后的抵触和追查。
林薇薇的眼神更加茫然,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像是根本没理解,只是本能地应和着指令。
“第二,不要对任何人,包括周婷,详细描述你对我的……感觉。那种‘忍不住’想关注的感觉。只说你不舒服,很混乱,记不清了。”
这是在为协议效果结束后,可能残留的“潜意识影响”打掩护,同时切割她与最可能提供帮助的室友之间的联系,让她更加孤立。
林薇薇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点了点头。
“第三,”秦漠转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苍白脆弱的脸上,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明天下午,下课后,老地方。图书馆,三楼,这个位置。带上你今天的《宏观经济学》课堂笔记。我需要看。”
他给出了新的、具体的指令。时间(明天下午下课后),地点(老地方——这里),物品(课堂笔记),行为(带上,给他看)。这是一个看似合理(借笔记)实则将下一次接触固化下来的指令。在协议效果结束前下达,旨在利用残留的潜意识影响,增加她明天再次前来的可能性,为“确立协议伴侣”的任务创造延续的条件。
林薇薇听着,眼中再次闪过挣扎。明天?还要来?带着笔记?给他看?理智的碎片在尖叫着拒绝,但那种无形的牵引力,和此刻秦漠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压倒了抗拒。她看着秦漠,眼神痛苦而顺从,最终,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秦漠不再多说。他知道,以她现在的状态,能接收并模糊记住这些指令,已经是极限。再多,可能会引发更剧烈的精神混乱,甚至提前触发协议警告中提到的“意识清醒与剧烈情绪反弹”。
“现在,”他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一开始的平淡,“你可以走了。从右边安全通道下楼,侧门可能还没完全锁死。”
他给出了离开的路径,解除了此刻的“指令状态”。
林薇薇像是骤然从一场深沉而疲惫的梦中被惊醒,又像是被松开了牵引的丝线。她茫然地看着秦漠,又看了看周围浓稠的黑暗和幽绿的光,身体晃了晃。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依旧空洞痛苦,但那种全神贯注的聆听和等待指令的紧绷感,稍稍松懈了一些。她似乎花了很大力气,才理解“可以走了”这几个字的意思。
她没有说话,只是最后看了秦漠一眼——那一眼复杂到难以形容——然后,慢慢地转过身,脚步虚浮地,朝着秦漠指示的、右边安全出口那点幽绿微光的方向,踉跄走去。背影在阴影与光带的交界处晃动,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幽灵,最终被那幽绿的微光吞噬,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安全通道向下的楼梯深处。
秦漠站在原地,没有动。
黑暗中,只有他一个人,和周围无数沉默的、积满灰尘的厚重书籍。
他静静地站着,听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听着图书馆深处死一般的寂静重新合拢。然后,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吐出了一口气。
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高强度的精神集中和冰冷操控,即使表面平静,也消耗心力。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在幽绿的光线下,掌心的纹路模糊不清。
脑海中,系统光屏无声浮现。
首次攻略目标:林薇薇(状态:协议生效中。剩余时间:04:12:08)
当前协议影响:目标处于中度精神恍惚状态,对宿主存在强制性关注与潜在服从倾向。指令接收与模糊记忆化处理中……情绪波动剧烈,存在崩溃风险。警告:协议剩余时间低于20%,目标间歇性清醒概率上升。
深渊点数:0
倒计时还在跳动。风险在升高。但初步的指令已经下达,下一次接触的锚点已经埋下。
他关掉了光屏。
在确认林薇薇已经离开,并且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进入这个区域后,秦漠迈开脚步,朝着与安全出口相反的、另一侧更隐蔽的员工通道方向走去。他对这座老旧图书馆的结构了如指掌,知道那里有一扇常年损坏、只能从内部打开的消防小门。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黑暗中,再次响起。
平稳,清晰,孤独。
像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场隐秘仪式的祭司,从容地褪下黑袍,回归于无边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