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员工通道那扇吱呀作响、锈蚀严重的铁门侧身挤出来时,外面已是夜色浓稠。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毫无阻碍地穿透秦漠单薄的夹克,激得他皮肤一阵紧缩。眼前是图书馆背面一片荒弃的小花园,杂草丛生,无人打理的路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晕。远处,是灯火通明、人声隐约的主干道和宿舍区,与这里的冷清破败,像是两个被割裂的世界。
秦漠没有停留,拉紧夹克拉链,低着头,快步穿过杂草间被踩出的小径。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干枯草茎碎裂的声响。他绕到图书馆侧面,汇入校园夜晚零星的人流中。学生们大多步履匆匆,赶着回宿舍或去上晚自习,偶尔有成双结对、笑语晏晏的情侣走过,空气里飘散着奶茶和烤肠的甜腻香气。
无人注意这个穿着旧夹克、低头赶路的瘦削身影。偶尔有目光扫过,也很快移开,仿佛他只是夜色背景里一抹模糊的灰色。
秦漠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图书馆里的时间像是被拉长了,与林薇薇在阴影中的对峙、指令的下达、她破碎的哭泣和茫然的顺从……那些场景带着冰冷的粘稠感,依旧附着在意识表层。他需要一些更现实、更粗糙的东西,来冲刷掉这种不真切的粘腻感。
便利店在校园东门外两条街的地方,靠近一个老旧的居民区。招牌是褪色的蓝白色,灯管坏了几根,“24小时”的“24”只剩下“4”在顽强闪烁。玻璃门上贴满了打折促销和招聘兼职的褪色海报,被室内白炽灯照得一片惨白。
推门进去,门铃发出刺耳单调的“叮咚”声。一股混合着关东煮汤底、廉价香薰、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塑料和灰尘被加热后的气味扑面而来。店里灯光惨白明亮,货架拥挤,地面是油腻反光的廉价瓷砖。收银台后,老板王胖子正跷着脚刷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声音聒噪刺耳。听到门铃,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来了?”声音从手机后面闷闷地传来,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嗯。”秦漠应了一声,径直走向柜台后面狭小的员工区。那里挂着一件沾着油污的深蓝色围裙,是他的。他取下,套在身上,动作熟练。围裙有股洗不掉的、陈年的油烟味。
“晚上货到了,饮料柜补一下,泡面区也空了。还有,把地拖了,早上那小子肯定又偷懒了。”王胖子依旧没抬头,语气像是吩咐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好。”秦漠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拿起墙角的拖把和水桶,走向水槽。
水很凉。他拧开水龙头,看着浑浊的自来水冲入红色的塑料水桶,泛起白色的泡沫。他弯下腰,将拖把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用力搅动,然后提起,拧干。水珠溅到手背和袖口,冰凉。
他开始拖地。从最里面的货架开始,一下,又一下。拖把刮过油腻瓷砖的声音,单调而重复。白炽灯在头顶发出低沉的嗡鸣,关东煮的机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王胖子的短视频外放切换了一个又一个,夸张的笑声和洗脑的音乐循环播放。这一切构成了一种粗糙、真实、令人麻木的日常背景音,将图书馆阴影中那些冰冷的指令、颤抖的声音、幽绿的光,一点点挤压到意识的角落。
他干得很仔细,也很沉默。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在惨白的灯光下微微反光。旧夹克下的身体并不强壮,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劳累让他容易疲惫,但拖地、补货这些重复性的体力劳动,反而能让他的大脑得到一种放空。他需要这种放空。
补饮料的时候,他需要将沉重的整箱矿泉水、碳酸饮料从仓库搬到冷柜前,然后一瓶瓶、一罐罐码放整齐。冰冷的铝罐和塑料瓶身冻得他指尖发麻。碳酸饮料堆叠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他将最后一瓶冰红茶放进冷柜,准备直起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店外玻璃窗外,似乎有个身影晃了一下。
不是寻常路过的行人。那人影在马路对面一盏路灯的阴影下,站住了,面朝着便利店的方向。距离有些远,灯光昏暗,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是个女性的轮廓,个子不高,有些纤细。
秦漠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他关好冷柜的玻璃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他像是随意地转过身,面向货架,开始整理被顾客翻乱的泡面。但他的注意力,已经如同无声张开的蛛网,延伸向店外。
那个人影没有动,就那样站着,隔着一条并不宽阔的马路,隔着便利店明亮的玻璃窗,静静地望着这边。望着的方向,似乎正是他所在的收银和货架区。
秦漠拿起一包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红烧牛肉面,将它摆正,归位。指尖拂过塑料包装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心跳频率没有变化,呼吸平稳。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是巧合?夜归的学生?等车的人?还是……
他想起了林薇薇那双破碎的、带着奇异依赖的眼睛,想起了协议状态中“强制性关注”的描述。协议剩余时间应该不多了,但按照警告,低于20%后,目标可能出现“间歇性清醒”。是清醒后的林薇薇,在某种残留影响的驱动下,本能地寻找、窥视?
还是……周婷?那个惊恐又愤怒的室友?她收到了短信,看到了林薇薇异常的状态,会不会在恐惧和担忧的驱使下,跟踪或者调查他?
又或者,只是不相干的人?
他不能确定。但他知道,必须假设最坏的情况。
他继续整理货架,动作不疾不徐,目光偶尔扫过窗外。那个人影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路灯阴影下的雕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期间有零星的顾客进来,买烟,买水,买泡面。秦漠熟练地扫码,收钱,找零,语气平淡地说“谢谢光临”。他的表现与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一个沉默、勤快、有些疲惫的夜班便利店店员。
但他的眼角余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影子。
终于,在又一辆晚班公交车晃着昏黄的车灯驶过之后,那个身影动了。她没有过马路,也没有离开,而是沿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缓缓地、朝着便利店的方向,走近了几步。但依然停在路灯照射范围的边缘,处于光与暗的交界处。这个距离,秦漠能稍微看清一些了。
是个女生。穿着浅色的、带帽子的卫衣,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下身是深色的裤子。背着一个小包。身材确实纤细。但依旧无法辨认。
她微微抬着头,目光似乎穿透玻璃窗,直直地投向店里,投向秦漠所在的位置。那目光……秦漠无法准确形容,但绝不是寻常路人的随意一瞥。那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某种强烈情绪的凝视。即使隔着距离和玻璃,他也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
是林薇薇吗?衣服不对。林薇薇离开图书馆时,穿的是浅蓝色开衫和白色连衣裙。而且,以她当时的状态,似乎不太可能立刻回去换一身如此不同的衣服,还特意戴上帽子。但协议的影响下,行为难以用常理揣度。
或者是周婷?更可能。愤怒,恐惧,好奇,想要弄清楚这个让她好友变得诡异的“特困生”到底是个什么人。跟踪他到打工的地方,在暗处观察,符合这种心理。
秦漠的心微微沉了沉。无论是谁,被这样在暗处窥视,都意味着麻烦。意味着他并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样,能完全隐于阴影,操控一切而不被注意。有目光,已经如同嗅到不寻常气味的鬣狗,悄然缀了上来。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弯下腰,从柜台下面拿出抹布,开始擦拭收银台的台面。油腻的台面很难擦干净,他总是擦得很用力。这个角度,他的背微微朝向窗外,挡住了部分身体,也让他能用更隐蔽的角度,通过收银台侧面一块用来防盗的、略微反光的凸面镜,观察窗外的情形。
凸面镜里,那个人影被扭曲、拉长,但依然清晰可见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间继续流逝。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街道更加冷清。王胖子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从收银台后面的小凳子上站起来。
“我进去眯会儿,你看好店。十二点叫我。”他含糊地说着,掀开通往后面小仓库的油腻门帘,钻了进去。很快,里面传来沉重的鼾声。
店里只剩下秦漠一个人,和那个窗外无声的影子。
白炽灯的嗡嗡声,冰柜压缩机启动的低沉轰鸣,关东煮汤锅偶尔冒出的气泡破裂声……各种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放大。而窗外那个静止的窥视者,让这片日常的嘈杂底下,潜流着一股冰冷的、令人不安的暗涌。
秦漠擦完了台面,将抹布洗干净,晾好。然后,他走到店门口,将“正在营业”的牌子翻过来,变成“暂停营业”,但门并没有锁。他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清扫门口一小块区域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举动,让他更靠近玻璃门,也离窗外那个影子更近了些。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随着他的移动,紧紧地跟随着。
他低着头,认真地扫着地。一下,又一下。扫帚划过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抬起了头。
目光,穿透明亮的玻璃,笔直地,射向马路对面,路灯阴影下,那个戴着帽子、看不清脸的身影。
他没有刻意做出任何表情,脸上是惯常的、带着些许夜班疲惫的平静。但那双眼睛,在便利店惨白灯光的映照下,却异常地沉静,幽深,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穿透力,仿佛能刺破阴影,看清帽檐下的每一寸躲藏。
他看着她。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隔着一条安静的夜街,隔着明与暗的界线,隔着冰冷的玻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冻结。
马路对面的那个身影,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直接地看过来。在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目光注视下,那身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像是受惊般,猛地向后退了半步,彻底没入了路灯无法照及的更深阴影中。
下一秒,身影转身,几乎是跑着,消失在了旁边一条更窄、更黑的小巷入口处。脚步仓促,带着明显的慌乱。
秦漠的目光,追随着那身影消失的巷口,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慢条斯理地扫完了最后一点灰尘,将扫帚放回原位。走回收银台后面,重新站定。
店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王胖子时高时低的鼾声,从门帘后隐约传来。
窗外的马路上,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道窥视的目光,那个僵硬的身影,仓惶的逃离,都只是夜班疲惫产生的幻觉。
秦漠静静地站在收银台后,像一尊重新归于寂静的雕塑。只有搭在柜台边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冰凉的塑料台面。
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空旷寂静的店里,清晰,短促,像一声落定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