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秦漠心里漾开一圈极细微的、冰冷的涟漪,随即消失无踪。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图书馆积着薄灰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然后,他重新靠回坚硬的椅背,闭上了眼睛。
图书馆三楼工具书区,时间仿佛被遗忘的尘埃胶着。空气里是纸张、旧皮革装订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沉滞气息。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幽深的阴影。零星几个读者散布在远处,像固定在时间长河里的模糊剪影,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证明时间并未完全凝固。
秦漠维持着那个姿势,呼吸平稳绵长,像是睡着了。但在一片昏昧的视野后,他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他在等待。计算着时间,模拟着可能。周婷收到短信会是什么反应?震惊?愤怒?怀疑?恐惧?她会不会立刻告诉林薇薇?林薇薇在协议影响下,又会作何反应?她会来吗?独自一人,还是带着周婷,或者……其他人?
每一种可能,都在他脑海里冷静地推演。他像一名猎手,在布置好一个简单、甚至有些粗糙的陷阱后,退回阴影,屏息凝神,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感知的范围。区别在于,他的陷阱里,放的并非致命的铁夹,而是一个看似无害、实则缠绕着无形丝线的“饵”——那本子虚乌有的《宏观经济学》笔记本。
窗外的天光,在厚重的云层后缓慢地、不可逆转地黯淡下去。从铅灰,到灰蓝,再到一种沉郁的藏青色。图书馆顶棚老旧的日光灯管陆续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投下冰冷、均匀、缺乏层次的光线,驱散了书架间的部分阴影,却也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空旷和疏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手机始终静默,屏幕朝下,像一块沉睡的黑色顽石。没有短信回复的震动,没有电话。
秦漠并不着急。他甚至希望周婷不要回复。沉默,往往意味着纠结、不确定,或者某种内部的争执。这比他立刻收到一句愤怒的驳斥或拒绝,更符合他的预期。至于林薇薇……协议仍在生效。那行“强制性关注与潜在服从倾向”的状态说明,就是最隐形的牵引绳。
他需要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半小时,或许更久。远处阅览区传来管理员压低声音的提醒:“同学,我们这里快闭馆了,请抓紧时间。”
秦漠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沉静,没有丝毫久坐的困倦。他坐直身体,目光首先落向扣在桌面的手机。没有新的提示灯闪烁。他伸手,将手机翻转过来。屏幕亮起,锁屏界面干净,只有时间显示:17:48。没有任何未读信息或未接来电。
他站起身,动作很轻,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空旷安静的区域里依然显得有些突兀。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桌上的东西。旧课本,笔,草稿纸。每一件都摆放得整齐。然后,他拎起旧书包,背在肩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面向着工具书区入口的方向,以及更远处,通往楼梯的走廊。他就那么站着,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又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告别。
走廊的灯光比阅览区更明亮一些,但也更冷清。此刻临近闭馆,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斜斜地投在光洁的、映着顶灯冷光的地板上。
就在他准备迈步离开的刹那——
走廊尽头,楼梯拐角的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有些迟疑的脚步声。
“嗒…嗒…”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寂静,又像是走路的人本身心绪不宁。节奏缓慢,时停时续。
秦漠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首先出现在走廊灯光下的,是一小片浅蓝色的衣角,然后是米白色的裙摆。接着,那个身影完全从楼梯口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林薇薇。
她一个人。
她站在走廊明亮的光晕下,却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苍白幽魂。身上还是早上那件浅蓝色针织开衫和白色连衣裙,但此刻看起来有些凌乱,开衫最下面的扣子似乎扣错了位,裙摆也有一小片不明显的皱痕。她的长发不再像早上那样柔顺地束着,而是有些松散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的脸色比早上在教室时更加惨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燥起皮,眼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她的眼神依旧是涣散的,空洞地望向前方,但瞳孔深处,却有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挣扎。
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身体微微摇晃,像是随时会倒下。她的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开衫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似乎在努力辨识方向,目光茫然地扫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最后,有些迟钝地,转向了工具书区这边,转向了站在入口阴影处的秦漠。
当她的目光终于捕捉到那个穿着旧夹克、安静站立的身影时,她的身体明显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不仅仅是恐惧或抗拒,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之物猛地拉扯向前的惯性。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胸口起伏,但脚步,却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受控制地、朝着秦漠的方向,挪动了一步,又一步。
她走到了工具书区的入口,在距离秦漠大约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秦漠能更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那惨白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的、不正常的潮红,额角细密的冷汗,微微张开的、干燥起皮的嘴唇,以及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混乱到极致的情绪——迷茫,痛苦,深切的屈辱,无法理解的吸引力,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亟待被填满的顺从渴望。这些情绪在她眼中激烈地冲撞、撕扯,让她的眼神显得破碎而脆弱。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仰着脸,看着秦漠。身体依旧在不易察觉地颤抖。图书馆顶灯冰冷的光线从她头顶倾泻而下,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有种易碎品般的不真实感。
秦漠也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凌乱的衣着,苍白的脸色,最终落进她那双迷离而痛苦的眼睛里。他没有动,也没有先开口,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她,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受损程度,又像在耐心等待一个程序运行到下一个节点。
时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管理员催促最后几个读者离开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终于,林薇薇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她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气音。她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那双破碎的眼睛里,挣扎的痕迹更加明显。然后,她用一种干涩的、气若游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来的声音,低低地问道:
“笔……笔记本呢?”
她的声音很轻,在空旷寂静的工具书区里,却清晰得如同耳语。那声音里带着颤抖,带着未愈的创伤,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祈求的意味。她问的是笔记本,但她的眼神,她的姿态,她整个人所散发出的气息,都表明她此刻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状态,远非为了一本笔记本而来。
秦漠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仅仅是一小步,距离拉近到两米左右。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林薇薇的身体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兽,但她脚底仿佛被钉住,并没有真的后退。
秦漠看着她受惊的样子,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他开口,声音不高,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混乱的心湖:
“你来了。”
不是疑问,是平淡的陈述。仿佛她的到来,是早已注定的、理所当然的事情。
林薇薇的身体又是一颤。她看着他,眼神里的迷茫和痛苦更深了。她似乎想点头,又想摇头,最终只是嘴唇哆嗦着,重复着那个问题,声音更轻,更飘忽:“我的……笔记本……”
“笔记本不重要。”秦漠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微微偏了偏头,目光扫过她扣错位的开衫扣子,“你看上去很不好。”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或者一根轻轻拨动的琴弦。林薇薇眼中强撑的、寻找“笔记本”这个合理借口的微弱焦距,瞬间溃散了。巨大的疲惫、混乱和难以言喻的委屈,混合着那种无法抗拒的、对眼前人指令的潜在渴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的眼圈迅速泛红,一层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凝聚在睫毛上,摇摇欲坠。她用力咬住下唇,试图抑制那即将崩溃的情绪,但身体的颤抖却更加剧烈了。
“我……我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低语,声音带着哭腔,眼神慌乱地四下飘移,却最终又落回秦漠脸上,像是寻找唯一的锚点,“早上……我说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不是……我不是……”
她想说她不是垃圾,想说那不是她的本意,想说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但残存的理智和强烈的屈辱感,与此刻身体和意识深处那种诡异的、对秦漠无法解释的关注和隐约的服从冲动,激烈地绞杀在一起,让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她泛红的眼眶中滑落,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她米白色连衣裙的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哭了。无声地,压抑地,肩膀轻轻耸动,像个迷了路、受了莫大委屈却找不到缘由的孩子。
秦漠静静地看着她哭泣。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波动,既无嘲讽,也无怜悯。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她泪湿的脸上过多停留,而是微微抬起,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扫向她身后的走廊。
走廊里空无一人。远处阅览区的灯光正在一排排熄灭,黑暗如同潮水,从图书馆深处,缓缓向着这边蔓延。管理员的脚步声和隐约的锁门声,从楼下传来,越来越远。
这里,很快将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被即将闭合的黑暗,和这片书的坟墓,彻底吞没。
秦漠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眼前无声哭泣的林薇薇。她的泪水还在流,眼神破碎而依赖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这无边混乱和痛苦中,唯一可能给出答案或指令的人——即使这答案或指令,可能意味着更深的坠落。
协议剩余时间,在他意识深处无声跳动。已经不多了。
他需要抓紧时间。
“跟我来。”
秦漠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他没有解释要去哪里,也没有安慰,只是转身,朝着工具书区更深处,那片书架排列最密集、阴影最浓重的区域走去。
他没有回头,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在他身后,林薇薇的哭泣骤然停住。她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上满是茫然和挣扎。她的身体抗拒着,理智尖叫着危险,警告她不要跟过去,离开这里,立刻离开!
但她的双脚,却像有自己的意志。在那句平淡的“跟我来”之后,一种更深层次的、无法抗拒的牵引力,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她看着那个走向黑暗深处的、穿着旧夹克的瘦削背影,眼中的挣扎渐渐被一种空茫的顺从取代。
她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然后,迈开脚步。
踉跄地,沉默地,跟在了秦漠身后。
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沉稳一虚浮,缓缓没入工具书区深处,那片被高大书架分割、日光灯无法完全照亮、阴影幢幢的幽暗之中。
远处,最后一点阅览区的灯光,“啪”地一声,熄灭了。
沉重的黑暗,如同实质的帷幕,缓缓合拢。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绿、微弱的、不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