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课在一片难以言喻的沉闷和暗涌中结束。下课铃响起时，教授几乎是立刻合上了教案，宣布下课，快步离开了教室，仿佛也急于逃离这令人不适的氛围。学生们也像得到了某种特赦，纷纷起身，但动作却不如往常利落，眼神飘忽，互相交换着眼色，低语声汇成一片压抑的嗡嗡声浪。
秦漠坐在最后一排，依旧不紧不慢。他等大部分人开始从前门涌出，才合上那本根本没看进去几页的旧课本，塞进书包，站起身。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
林薇薇的座位已经空了。她和周婷几乎是铃声刚落，就第一时间低着头，匆匆从前门离开了。他只看到一个纤细匆忙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像逃离什么灾难现场。
教室里还剩几个人，磨蹭着收拾东西，或低声交谈。当秦漠拎着书包，准备从后门离开时，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蛛丝，黏在他的背后。探究的，惊惧的，厌恶的，难以置信的。他走过两个正在假装整理笔记、实则偷偷打量他的女生身边时，其中一个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往旁边让了半步。
秦漠恍若未觉，径直走出了后门。
走廊里人已不多。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远处的喧嚣传来，是其他教室下课的人潮。秦漠沿着走廊，走向楼梯口。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清晰，孤独。
下楼，穿过教学楼大厅。玻璃门外是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走了出去。
校园林荫道上，学生熙熙攘攘。广播里放着轻松的午间音乐。食物的香气从几个食堂方向飘来。一切似乎恢复了大学校园应有的、充满活力的日常模样。但秦漠能感觉到，当他不经意间与某些人对上视线时，对方眼中会闪过瞬间的惊愕，然后是快速的躲闪，或者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打量。消息，显然已经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滴，开始悄无声息地扩散了。
他没有去食堂。那里人太多，太嘈杂，目光也太多。他拐了个弯，朝着校园西北角的小树林走去。那里有一条废弃的、铺着碎石的小径，通向一个早已干涸的旧池塘，平时很少有人去，是校园里少数几个能避开人群的角落。
阳光被茂密的、开始泛黄的树叶过滤，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有泥土、落叶和淡淡草木腐败的气息，隔绝了食堂的油烟和人声。秦漠走到池塘边废弃的水泥护栏旁，找了个相对干净、有树荫的地方坐下。护栏冰凉，粗糙的水泥表面硌着腿。
他从旧书包里拿出早上剩下的那个干瘪苹果，在裤腿上蹭了蹭，咬了一口。果肉依旧干涩，没什么味道。他慢慢地咀嚼，吞咽。目光落在眼前那一池发绿、漂浮着落叶和杂物、近乎死水的池塘上。水面纹丝不动，倒映着上方交错的光秃枝桠和一小块灰白的天空。
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和他自己咀嚼苹果的细微声响。
他咽下最后一口苹果，把果核远远扔进池塘中央。“噗通”一声轻响，在水面漾开几圈细微的、很快就消失不见的涟漪。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碎屑，然后，微微闭上了眼睛。
意念微动。
那片幽蓝色的、半透明的系统光屏，无声无息地，在他闭着的“眼”前展开。数据流在边缘安静地流淌，像有生命的星河。
任务倒计时：67:15:42
首次攻略目标：林薇薇（状态：协议生效中。剩余时间：10:48:22）
当前协议影响：目标处于中度精神恍惚状态，对宿主存在强制性关注与潜在服从倾向。指令执行后记忆模糊化处理中……
警告：协议剩余时间低于50%后，目标可能出现间歇性意识清醒与剧烈情绪反弹，请宿主注意规避风险。
深渊点数：0
秦漠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信息。倒计时在稳步减少。协议效果符合描述，甚至副作用也已经开始显现——林薇薇在课堂上的失神和僵硬，就是“精神恍惚”和“记忆模糊化处理”的表现。而那行关于“间歇性意识清醒与剧烈情绪反弹”的警告，则用暗红色字体标注，格外醒目。
风险。他当然知道有风险。从点下那个选项开始，每一步都走在未知的、可能反噬自身的刀锋上。但“生存权剥夺”是悬在头顶、更不容置疑的铡刀。他没有退路，甚至没有太多选择。系统给他的，就是这条看似捷径、实则遍布荆棘和陷阱的路。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点数”，更多的……控制力。
他的意念集中在光屏上，试图打开【商城】选项。光屏闪烁了一下，弹出一行提示：
【商城模块未解锁。解锁条件：成功确立首位“协议伴侣”。或消耗深渊点数x5000强行解锁。】
5000点。他现在是0。而确立“协议伴侣”……按照新手引导，似乎需要在首次攻略成功的基础上完成。林薇薇现在受协议影响，但“协议伴侣”显然意味着更稳固、更长期的控制，而不仅仅是这12小时的强制状态。
他关闭了商城提示，又点开【任务日志】。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条记录：
【新手引导任务（进行中）：首次攻略。目标：林薇薇。当前进度：接触失败，协议生效中。指令执行：1次。】
再点开【特殊道具/协议】。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强制攻略协议（初级）】一项显示为灰色，后面标注着（已使用，冷却中：167:48:22）。冷却时间长达七天。
七天。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七天里，他无法再对任何人使用这个简单粗暴的强制手段。而首次攻略的72小时倒计时，只剩下不到67小时。他必须在这67小时内，在林薇薇身上，完成“确立协议伴侣”的任务。否则……
否则，就是“生存权剥夺”。
秦漠睁开了眼睛。幽蓝的光屏从视野中消失，眼前依旧是那片死寂的池塘和斑驳的树影。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的眼神沉静，深处却像这潭死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沉着未知的、可能发酵的黑暗。
他必须利用好剩下的这不到11个小时的协议生效时间。不能浪费。他需要更多的“接触”，更深的“影响”，为“确立协议伴侣”创造条件。同时，必须警惕协议时间低于50%后可能出现的“清醒”和“反弹”。那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危机。
他需要计划。
下午没课。他原本的计划是去便利店打工，晚班，从四点开始。但现在，他需要调整。
他拿出那个屏幕碎裂、反应迟钝的旧手机，找到便利店老板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
“喂？小秦？”老板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带着不耐烦。
“王老板，是我。”秦漠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下午的班，我有点急事，能不能请假？或者和别人换一下晚点的时间？”
“请假？”老板的声音立刻拔高了，“现在跟我说请假？晚班人手本来就紧！你当店里是你家开的啊？有事？你能有什么事？我告诉你，要么按时来，要么以后就别来了！多少人等着这份工呢！”
秦漠沉默了两秒。电话那头传来催促的、模糊的骂声。他能想象出老板那张油腻的、总是挂着不满的脸。
“我知道了。”秦漠说，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我会按时到。”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便利店的时薪很低，工作繁琐，还要看老板脸色，但那是他目前除了学校那点微薄补助外，唯一稳定的收入来源。他不能丢掉。至少在找到其他办法之前，不能。
他收起手机，重新看向池塘。水面依旧死寂。但不知何时，一只很小的、灰色的水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水面上，细长的腿点着水面，以一种奇异而快速的节奏，划出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从池塘这边，窜到了那边，消失在一片漂浮的落叶下。
秦漠盯着那片重归平静的水面，看了片刻。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拎起旧书包，转身，沿着来时的碎石小径，往回走去。
他没有回出租屋，也没有去图书馆或任何可能碰到熟人的地方。他拐进了校园里最老、藏书也最陈旧、平时学生最少的第二图书馆。这里灯光昏暗，书架高耸，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陈腐的气味，以及一种年深日久的寂静。只有寥寥几个真正来查资料的老教授或研究生，分散在巨大的阅览室深处，像几尊沉默的雕像。
秦漠在最角落、靠近工具书区的座位坐下。这里几乎不会被注意到。他从书包里拿出《宏观经济学原理》，摊开，又拿出笔和草稿纸，摆出认真学习的样子。但他的手，在桌下，握住了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
他点开几乎从不使用的校园论坛APP。图标是一个略显幼稚的卡通钟楼。加载很慢。首页是各种社团招新、二手交易、失物招领、以及讨论哪个食堂好吃的帖子，一片校园日常的喧嚣。
他手指滑动，目光快速扫过。暂时还没有。关于早上那件事的讨论，还没有大规模出现在公开的论坛上。这很正常。那种事情，太过诡异，冲击力太强，在最初的震惊和私下议论之后，反而会让人有种不真实感和下意识的回避。而且涉及林薇薇这样的焦点人物，流言的传播会更快，但公开的、文字性的讨论可能会更加谨慎，或者被版主以“不实信息”为由删除。
他退出APP，打开了手机自带的、功能简陋的浏览器。在搜索栏里，输入“林薇薇”三个字，又删掉。换成“C大 经济学院 林薇薇”。搜索结果大多是学校官网一些活动新闻里的只言片语，或者一些早已过时的、无关痛痒的旧闻。
他关掉浏览器，将手机放回桌面。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
他在等。等某些必然会发生的变化，以某种形式，传递到他这里。协议还在生效。林薇薇的状态，她周围人的反应，周婷，那些目睹了全程的同学……他们不会就这样沉默。恐惧，好奇，保护欲，或者别的什么，总会推动事情向前。
时间在图书馆凝固般的寂静中缓缓流淌。窗外的光影缓慢移动。偶尔有管理员推着吱呀作响的书车经过，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又渐渐远去。
秦漠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泥塑。只有指尖，偶尔会在桌面上，敲出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是校园论坛APP的推送通知。很简短的一行字，在碎裂的屏幕边缘闪烁：
【热门话题更新：惊！经院女神林薇薇教室外行为诡异，疑似……】
秦漠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手指稳定地划开屏幕，点进了那条推送。
帖子标题很长，带着浓重的八卦和震惊体色彩：《爆！今早经院专业课教室外惊悚一幕！林薇薇疑似中邪？对着那个特困生……（有图有真相？求内幕！）》
发帖人是个小号，注册时间显示是今天上午。主楼没有太多文字描述，只是用极其夸张的语气渲染了事件的“惊悚”和“不可思议”，然后写道：“楼主当时就在现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薇薇居然对着那个叫秦漠的特困生，用那种语气说话……还说了那种话！三观尽碎！有没有同样在场的同学来八一八？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还是那个秦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附图】【附图】”
下面附了两张图。像素不高，明显是偷拍，角度刁钻，画面有些模糊晃动。但依然能清晰辨认出，是在早上那条走廊里。第一张，是林薇薇站在秦漠面前，仰着脸，眼神迷离，脸颊泛红，嘴唇微张，似乎在说什么。秦漠则微微垂眼看着她，侧脸没什么表情。第二张，是林薇薇回头对着周围人，脸色苍白，嘴唇开合，似乎在重复那句话。周婷在画面边缘，一脸惊骇。
照片虽然模糊，但足以辨认出主角是谁，以及那场景绝不寻常。
帖子才发出不到半小时，回复已经刷了几十楼。
“沙发！我的天，真的假的？P的吧？”
“在现场+1，绝对是真的！当时我就在旁边，整个人都傻了！林薇薇怎么会那样？”
“那个秦漠……平时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他怎么做到的？”
“细思极恐！林薇薇是不是被威胁了？还是被下药了？”
“下药？教室里？众目睽睽？楼上的脑洞……”
“可是真的太诡异了！林薇薇最后说的那句话……我鸡皮疙瘩到现在都没下去！”
“有没有人认识那个秦漠？他到底什么来头？”
“特困生，好像平时挺孤僻的，没什么朋友，经常打工。”
“会不会是林薇薇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了？”
“把柄？林薇薇能有什么把柄？人家白富美好吗？”
“等一个课间林薇薇上讲台那段！那才叫精彩，魂都丢了似的！”
“对！我也看到了！粉笔都拿不稳，话都说不出来！跟平时完全两个人！”
“是不是生病了？精神状态不好？”
“生病了会对一个男的说出‘请下达命令’这种话？你病一个我看看？”
“【截图】【截图】楼上说的讲台那段，我也有拍到！虽然模糊……”
新的截图被贴上来，是林薇薇僵立在黑板前，汗水滑落侧脸的样子。
帖子里的讨论越来越热烈，猜测也越来越离奇。从“中邪”、“下蛊”、“催眠”，到“威胁”、“勒索”、“精神控制”，甚至开始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秦漠的“心理学背景”或“神秘学手段”。也有人质疑照片真实性，或为林薇薇辩解，认为她可能是突发疾病或受了巨大刺激。但无论如何，事件已经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激起了越来越大的、公开的涟漪。
秦漠的手指慢慢滑过屏幕，一条条看着那些回复。他的脸色依旧平静，眼神深邃，映着手机屏幕幽暗的光。那些或惊恐、或猎奇、或恶意揣测的文字，像潮水般涌过他的眼底，却没有留下太多波澜。
他看到有人@了校园论坛的管理员，要求删帖，认为这侵犯隐私、传播不实信息。也看到有人呼吁“理性吃瓜”，“等待当事人回应”。还有人开始人肉搜索“秦漠”这个名字，试图找出更多背景信息，但目前似乎还没有什么实质性收获。
他退出了这个帖子。论坛首页，已经陆续出现了几个相关的、热度稍低的新帖，从各个角度讨论这件事。这件事，显然已经不再是局限于早上那间教室、那条走廊的小范围私语，而是开始朝着校园公共话题发酵。
秦漠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扣在桌面上。碎裂的屏幕紧贴着冰凉的木质桌面。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厚重的、蒙着灰尘的经济学大部头，望向图书馆高窗外那一小片被窗框切割的、灰蓝色的天空。云层缓慢移动，光线渐渐变得柔和，已是下午。
协议剩余时间，大约还有九个小时。
论坛的发酵，是噪音，也是信号。它意味着压力的转移和扩散。目光会更多地聚焦过来，猜测会更多，潜在的麻烦也会更多。但同样，这也可能意味着，某些“反应”，会被加速催化。
他需要在这剩余的协议生效期内，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接触机会。一个能进一步“影响”林薇薇，为“确立协议伴侣”铺路，又能尽量避开旁人耳目和协议后期可能“反弹”风险的机会。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面上，那本摊开的《宏观经济学原理》的某一页。上面用红笔划着一段关于“市场失灵与政府干预”的论述。字迹工整，是他自己的笔迹，是过去某个认真听讲的时刻留下的。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段红色的下划线。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动。
他重新拿起手机，解锁，点开通讯录。里面联系人寥寥无几。他慢慢地、一个一个名字往下翻。最终，手指停在了其中一个名字上。
周婷。
林薇薇的那个室友，早上试图阻止、最后几乎是把林薇薇拖走的人。她的号码，是不久前一次小组作业时，为了方便联系，由学委统一发在班级群里的。他当时随手存了，从未打过。
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几秒钟。
然后，他点开短信界面，新建信息。收件人：周婷。
他的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方，停顿了片刻。窗外，最后一点斜阳的光，穿过高窗，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他开始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按键声被手机调成了静音，只有指尖触碰屏幕细微的摩擦感。
短信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字：
【林薇薇同学今天好像不太舒服。她的《宏观经济学》笔记本，似乎落在我这里了。方便的话，请她今天下午下课后，到第二图书馆三楼工具书区靠窗的座位来取一下。秦漠。】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措辞。平淡，克制，提供了一个合理的、甚至略带“善意”的借口（笔记本）。指定了地点（人迹罕至的第二图书馆三楼工具书区）和时间（下课后，天色将晚，人更少）。没有催促，没有威胁，只是告知。
然后，他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状态显示“发送中”，很快，变成了“已送达”。
秦漠将手机放回桌面，屏幕朝下。他向后靠在坚硬的木头椅背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图书馆巨大的寂静重新包裹了他，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更显遥远的、城市的底噪。
他在等。
等一个回复。或者，等一个人的到来。
指尖，在椅子冰凉的扶手上，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
像一声落在深潭里的、几乎听不见的、试探性的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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