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的余韵在瓷砖走廊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最终被教室门关闭的闷响切断。
秦漠站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走廊里，身侧是冰冷的墙壁，面前是紧闭的教室前门。门内传来教授调试麦克风的刺耳电流声，还有学生们落座、拖动椅子、压低嗓音说话汇成的嗡嗡背景音。那嗡嗡声里，必然混杂着关于刚才走廊一幕的惊骇、猜疑和低声议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侧耳听了两秒。然后，他转身，没有走向人声鼎沸的前门，而是沿着走廊，不紧不慢地走向教室的后门。
后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侧身进去，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前排的学生背对着他，后排的要么低着头看手机，要么还沉浸在刚才门外那爆炸性一幕的余波里，眼神闪烁地偷偷交流。只有靠近后门的几个男生，在他进来时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复杂，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随即又迅速移开，仿佛他是某种携带未知病菌的物体。
秦漠走到最后一排，他惯常的、靠近后门垃圾桶的角落位置，坐下。书包放在脚边，发出轻微的闷响。他从包里拿出那本厚重的《宏观经济学原理》，旧课本的封皮卷了边，露出里面发黄粗糙的纸张。他把它摊在桌面上，翻开到上次课讲到的地方。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在渐趋安静的教室里显得突兀。
教授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声音透过有些失真的麦克风扩散开来，是熟悉的、带着点口音的、关于国民收入核算的枯燥内容。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嘎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构成了教室惯常的背景音。
秦漠的目光落在课本上，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的注意力，像精准的雷达，无声地锁定在斜前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林薇薇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比平时更直，直得有些僵硬。她低着头，长发从颊边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小截苍白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她面前摊着精致的笔记本，手里拿着笔，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她旁边的周婷，脸色也很难看，时不时侧头，担忧又惊恐地看着林薇薇，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咬了咬下唇，又转回头，心神不宁地盯着讲台方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整个教室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表面上看，一切如常：教授在讲课，学生在记笔记，偶尔有人抬头看向投影幕布。但在这看似正常的表象之下，涌动着某种压抑的、无声的暗流。目光，无数道目光，有意无意地，从教室的各个角落，如同探照灯的光束，隐晦地扫向第三排靠窗的那个位置，又快速移开，仿佛怕被灼伤。交头接耳的细语声如同潮水退去后沙滩下暗藏的窸窣，细碎而密集。空气里漂浮着疑惑、震惊、猜忌，以及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猎奇与不安的兴奋。
秦漠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前排两个女生压得极低的、带着颤抖的议论：
“……我的天，你看到没？刚才在外面……”
“看到了！林薇薇她……她是不是中邪了？怎么会对那个秦漠说那种话？”
“什么‘下命令’……太吓人了！还有她最后说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秦漠对她做了什么？是不是威胁她了？还是……”
“不知道……但肯定不对劲！林薇薇怎么可能……”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被旁边的人制止了。
秦漠的眼睫垂得更低，目光落在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图表和公式上。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数字，此刻在他眼里，仿佛变成了一幅无声的、关于此刻教室生态的抽象画。他能感觉到那些扫过他后背的目光，带着同样的惊疑和疏离，只是更淡，更隐蔽。他依然是那个背景板一样的秦漠，只是今天，这块背景板，被抹上了一层诡异而不祥的色彩。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书页的边缘。粗糙的触感传来。他慢慢地，翻过一页。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刺耳。前排那个刚刚在议论的女生，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讲课在继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从林薇薇的侧脸，移到她的肩膀，又移到她面前的笔记本上，在纸面上投下一小块明亮的光斑。但她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阳光定格的蜡像。只有偶尔，她的肩膀会极其轻微地耸动一下，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或者，是身体对某种残留影响的无意识反应。
秦漠的目光，穿过前排黑压压的人头，落在她僵直的背影上。他看得极其专注，却又极其平静，像是在观察实验室培养皿里某个因变量发生变化的样本。协议生效时间是12小时。现在，才刚刚开始。命令已经下达，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效果符合预期，甚至……略有超出。那颤抖的声音，苍白的脸色，眼中激烈的情绪翻滚与最终的屈服，都清晰地传递出了“强制”的力度。
他需要观察，记录，评估。评估协议的效果边界，评估目标的状态，评估……周围环境的反应。这一切，都是数据。冰冷，但必要。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教授提到了一个复杂的概念，涉及到几个关键参数的计算。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这个问题，有没有同学愿意上来，尝试推导一下？”
往常，这种时候，总会有几个成绩好、或者喜欢表现的学生举手。但今天，教室里一片异样的沉默。学生们要么低下头，避开教授的目光，要么眼神飘忽，心不在焉。那沉默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门外事件的余震。
教授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沉闷的反应不太满意。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第三排靠窗，那个总是坐得笔直、笔记记得最认真的身影上。
“林薇薇同学，”教授点了名，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你来试试？”
这个名字被点出的瞬间，教室里那种压抑的暗流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石头，泛起了更明显的涟漪。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那个僵硬的背影上。
周婷猛地抬起头，看向教授，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又担忧地看向旁边的林薇薇。
林薇薇的身体，在听到自己名字的刹那，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幅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大。她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几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清晰可见。眼睛还有些红肿，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像是还未从某种巨大的冲击中完全回神。她看着讲台的方向，又似乎没有真的在看教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林薇薇同学？”教授又喊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疑惑和不耐。
周婷在桌下，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林薇薇。
林薇薇像是被这个轻微的动作惊醒了。她猛地眨了几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然后，她放下一直悬在空中的笔，动作有些迟滞地，撑着桌面，站了起来。
起身的瞬间，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她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慢慢地离开座位，朝着讲台走去。脚步很轻，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她的背影依旧挺直，但那种挺直里，透出一种强撑的、脆弱的僵硬。
教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她脚步落在地板上的、极其轻微的声响，还有粉笔灰从黑板槽跌落的簌簌声。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她，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她走到讲台边，从粉笔盒里捡起一支白色的粉笔。手指纤细，指尖却在微微发抖，几乎捏不住那小小的粉笔。她转过身，面向黑板。黑板很大，很空，反射着窗外投进来的、过于明亮的光。她站在那一片刺眼的白光前，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她抬起手，粉笔尖端触碰到黑板，发出“吱”的一声轻响。她开始书写，推导公式。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在极度寂静的教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刺耳，艰涩，断断续续。她的字迹失去了往日的流畅工整，变得有些歪斜，笔画时而用力过度，留下深深的白色刻痕，时而轻飘无力，几乎看不出痕迹。
她写了几个步骤，然后停住了。粉笔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盯着自己写下的符号，眼神再次变得空洞，仿佛那些熟悉的字母和数字突然变成了无法理解的咒文。
“这里，”教授在一旁提示，用教鞭点了点黑板的某个位置，“代入第二个条件试试。”
林薇薇像是没听见。她只是站在那里，背对着整个教室，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凝固了。汗水，细细的汗珠，从她苍白的额角渗出，沿着脸颊柔和的轮廓，缓缓滑下。有一滴，挂在她小巧的下巴上，摇摇欲坠。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是椅子轻微挪动的声音，是书本被无意识合上的声音，是更加急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看着那个僵立在黑板前的、曾经优雅自信、此刻却显得茫然无助的背影。
秦漠也看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滴汗珠的轨迹，看着它最终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她连衣裙浅色的布料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然后，他移开目光，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课本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了一下。
就在这时，像是某种无形的连线被骤然剪断，又像是支撑的力气终于耗尽，林薇薇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手里的粉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截。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扶住了黑板边缘，才勉强站稳。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脸，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起伏。
“好了，先下去吧。”教授显然也看出了不对劲，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疑惑。他摆了摆手，示意林薇薇回座位。
林薇薇没有立刻动。她扶着黑板边缘，又站了几秒钟，才慢慢松开手，转过身。她没有去看任何人，也没有去捡地上的粉笔，只是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周婷连忙起身，想扶她，却被她轻轻、但坚定地拂开了手。她坐回座位，重新低下头，将脸埋进垂落的长发之后，只露出一个苍白脆弱的侧影，和一段细白的、微微颤抖的后颈。
教授摇了摇头，拿起另一支粉笔，自己走到黑板前，开始讲解剩下的步骤。课堂似乎回到了正轨，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了。那种压抑的暗流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刚才林薇薇在讲台上的异常表现，变得更加粘稠，更加沉重。窃窃私语声更大了，目光的交换也更加频繁和隐蔽。
秦漠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课本。但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从林薇薇的方向，极其隐晦地，飘向了他这边。那目光里，充满了更深的困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他没有抬头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由四周惊疑、猜忌、不安的暗流，无声涌动，拍打，然后绕过他，继续流淌。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一片飘过的云遮住了。教室里光线暗了一些。黑板上的粉笔字，在林薇薇写下的那几行歪斜的笔迹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秦漠翻过一页书，指尖拂过书页上一个小小的、不知被谁留下的、陈旧的墨水渍。
那墨渍的形状，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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