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清单对吗?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个字。”那个穿民国学生装的、负责道具的女生,用略带审视的目光扫了黎晚叙一眼,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是林薇,和原来班长的名字一模一样,苏烬辞那个班的班长。黎晚叙的指尖在冰凉的纸张上顿了一下,才接过递来的笔,在指定位置匆匆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潦草,带着细微的颤抖。
“好了,谢谢。”林薇收回清单,转身,马尾辫在空气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走向了正低声和老师交谈的苏烬辞。她没有再看黎晚叙第二眼,仿佛这短暂的交接不过是程序化的、微不足道的一环。
黎晚叙攥着笔,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转身,僵硬地挪动脚步,想尽快离开这片让她几乎窒息的空间。可就在她侧身准备挤入人群的瞬间,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了一抹身影。
就在离苏烬辞那堆人不远的地方,候场区靠墙的位置,许未然背对着她站着。他脱掉了那件篮球背心,只穿着单薄的训练T恤,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正和几个穿着同样运动装的男生说笑着什么。他侧对着这边,脸上是黎晚叙无比熟悉的、飞扬跳脱的笑容,声音很大,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忽视的喧哗。他似乎在讲一个笑话,边说边比划,引得旁边几个男生前仰后合。那笑声,穿透嘈杂的空气,直直地刺进黎晚叙的耳膜,带着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刺耳感。
黎晚叙的脚步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几乎是仓皇地移开视线,低着头,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迅速将自己没入来来往往的后台人流中。可那阵夸张的笑声,却像有生命般,紧紧追随着她,在她耳边萦绕不去。那笑声,和记忆里无数个阳光下、操场上、课间时分,许未然揽着她肩膀、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重叠在一起,却又截然不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亲昵和坦荡,只剩下一种让她心头发慌的、表演式的、甚至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攻击性的热度。
她想逃,逃得远远的。可后台就这么大,到处都是人,穿着各色校服,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她像一尾误入陌生水域的鱼,惊慌失措,找不到方向。
“晚叙!黎晚叙!你跑哪儿去了?”染落焦急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人群。她满头大汗地拨开人群挤过来,一把抓住黎晚叙的手腕,“快!合唱团那边服装出问题了,有个女生的裙子拉链崩了!你快去道具箱里找找,我记得有备用的!快点!”
黎晚叙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对讲机差点掉在地上。她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整理任何情绪,就被林薇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堆放道具箱的角落跑去。那里光线更暗,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布料的味道。她机械地蹲下身,在几个大箱子里胡乱翻找,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指尖触摸到粗糙布料和冰冷金属拉链的触感。裙子……备用裙子……
“找到了!是不是这个?”她拿起一条深蓝色的、带着白色荷叶边的裙子,声音干涩地问。
“对对对!就是它!快送去更衣室!在那边!”染落接过裙子,看也没看,又将她往另一个方向一推。
黎晚叙像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狭窄、混乱的后台通道里奔跑。她经过一群正在开嗓的合唱队员,经过抱着小提琴紧张踱步的女生,经过正对着镜子整理夸张头饰的戏剧社成员……耳边是各种乐器调试的声音,是压低音量的对台词声,是导演拿着喇叭嘶吼的指令,是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整个世界在她眼前都成了模糊的、高速移动的色块和噪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和那挥之不去的、让她指尖发麻的冰冷。
更衣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和女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安慰。她将裙子递进去,甚至没看清里面是谁,就转身离开了那个狭窄、弥漫着廉价香水、汗水和眼泪气味的地方。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过快的心跳。额头上全是冷汗,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更大的喧哗。似乎是某个节目的布景出了问题,几个穿着工装、戴着工作牌的男人大声嚷嚷着,抬着一块巨大的、画着星空背景的泡沫板,试图挤过已经拥挤不堪的通道。人群被粗暴地分开,咒骂声、惊呼声、重物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混作一团。
黎晚叙被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一个铁质置物架上。架子上堆放的、不知是哪个节目用的金属道具“哗啦”一声倾倒下来,几根冰冷的、顶端削尖的、似乎是舞台剧里长矛的金属杆,朝着她的方向就砸了下来!
惊呼卡在喉咙里,她瞳孔骤缩,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
预想中的疼痛和重击并没有到来。
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侧面闪了过来,一只手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扯!另一只手抬起,稳稳地、几乎是险之又险地,格开了那几根砸落的金属杆!
“砰!”“哐当!”
金属杆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刺耳的声响,滚出去老远。
混乱中,黎晚叙惊魂未定,被那股力量带得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她惊骇地抬起头,对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是许未然。
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有几缕贴在额角,因为刚才的动作,胸口微微起伏。他那双总是带着笑意、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正沉沉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剧烈的、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未散去的惊怒,是毫不掩饰的后怕,还有一种……黎晚叙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阴鸷的锐利。
“你他妈走路不长眼睛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后怕和怒气而拔高,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抓着她胳膊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指节都泛了白。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那几个抬布景板的工人,包括更衣室门口探出头来的女生,包括……不远处的苏烬辞。
苏烬辞不知何时也看了过来。他站在几步之外,身边还站着那位老师和林薇。他手里还拿着剧本,目光平静地扫过这边,落在许未然紧抓着黎晚叙胳膊的手上,又移开,落在滚落一地的金属杆上,最后,重新落回黎晚叙惨白一片、写满惊惶的脸上。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是那双琥珀色的、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他微微侧过头,对旁边正皱眉看着这边混乱的老师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继续和老师讨论起剧本,仿佛这边差点发生的流血事件,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不值得他投以更多关注。
那漠然到极致的一瞥,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具杀伤力。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将黎晚叙从刚才的惊悸和后怕中瞬间冻醒,冻僵,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她甚至感觉不到许未然抓着她手臂的疼痛。
“我……”黎晚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挣开许未然的手,可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她能感觉到周围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八卦意味的,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松开她。”一个平静的、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是宋屿。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哪个人堆里挤了过来,就站在旁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许未然抓着黎晚叙胳膊的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力度:“许未然,我说,松开她。”
许未然猛地转过头,看向宋屿,眼神里的怒火和某种尖锐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你他妈谁啊?!滚开!这没你的事!”
宋屿没动,也没看许未然,目光落在黎晚叙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以及她微微颤抖的手臂。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拉黎晚叙,而是直接、有力地扣住了许未然的手腕。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精准的力道。
“她让你弄疼了。”宋屿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且,刚才要不是你突然冲过来,她未必躲不开。你吓到她了。”
许未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眼神凶狠地瞪着宋屿:“你他妈放屁!老子救了她!你眼瞎……”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黎晚叙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微弱,带着颤音,却清晰地打断了他:“放开我,许未然。”
许未然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抓着她胳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猛地松开。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恐惧的排斥,还有那种因为苏烬辞冷漠一瞥而带来的、更深沉的空洞和麻木。他脸上的愤怒、后怕、以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烈情绪,像潮水一样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被刺伤的苍白。和初一那天一样,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慢慢地松开了手。
手臂上传来被松开后血液回流的、麻刺的痛感。黎晚叙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宋屿适时地、不动声色地侧身,挡在了她和许未然之间,也挡住了周围大部分探究的视线。
“没事吧?”宋屿微微侧头,看向她,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的味道。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她的脸和手臂,确认没有明显的伤口。
黎晚叙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还有一种灭顶的、令人窒息的难堪。她不敢去看许未然的表情,更不敢去看苏烬辞可能所在的方向。她只想立刻消失,从这个让她无所遁形、狼狈不堪的地方消失。
“染落在找你,好像有急事。”宋屿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的、公事公办的调子,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在舞台侧幕那边。”
黎晚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清,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和人影。但她听懂了,这是宋屿递过来的、一个逃离现场的台阶。她用力点了点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转身,朝着那个方向,低着头,挤进人群,几乎是落荒而逃。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两个因为她而短暂对峙的少年,不敢去看他们此刻是什么表情。
她逃也似的冲过狭窄的通道,撞到人也不管不顾,只想快点离开,离开那个地方,离开那些目光,离开那个让她窒息的、充斥着过往与现在交织的、令人心碎的修罗场。她甚至没看清前面是什么,直到“砰”一声,额头撞上了一个坚硬的、带着体温的东西。
是宋屿的胸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在了她侧前方,正好挡开了一个差点撞上她的、扛着道具箱的工作人员。
黎晚叙捂着撞疼的额头,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宋屿平静无波的眼睛。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侧身,用肩膀和手臂在她周围隔开一个小小的、相对安全的空间,领着她,沉默地、但步伐稳定地,朝着舞台侧幕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喧嚣依旧,舞台上的音乐声、主持人的报幕声隐约传来,后台依旧混乱不堪。但这一刻,黎晚叙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前方这个沉默的背影,和身后那片被她抛下的、狼藉的、冰冷的寂静。泪水,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漫了上来,模糊了眼前那个沉默而挺拔的背影,也模糊了周围所有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