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初春的阳光,带着一种怯生生的暖意,斜斜地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格,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暗交错的光影。空气里还残留着冬天清冽的味道,混合着新刷墙漆淡淡的、有些刺鼻的气味。三中主楼的走廊,比一中要宽敞,也安静得多。现在是上午第三节课,只有偶尔有穿着崭新春季校服的学生匆匆走过,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陌生的、略显拘谨的节奏。
黎晚叙抱着一沓刚从教务处领来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新课本,慢慢地、一步步地走着。脚步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陌生的安静。三中的校服是深蓝和浅灰的搭配,比一中的蓝白色显得沉稳些,也……更疏离些。她不太习惯。校徽也陌生,别在左胸口袋上,沉甸甸的,像一种无声的宣告。
她转来三中,已经快一个月了。开学那天,父母陪她办完手续,站在校门口,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也有鼓励,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欲言又止的沉默。她朝他们挥挥手,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了那扇陌生的、比她想象中更高大的拱形校门。她没有回头,也尽量不去想象身后父母那两道交织着复杂情绪的视线。
新班级在初二(七)班。一个不上不下的、普通的理科班。班主任姓刘,是个戴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中年女老师,很和善,但也带着一种事务性的距离感。她简单地把她介绍给全班,同学们给予礼貌的、短暂而疏离的掌声,然后便各自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没有人对她这个“转校生”投来过多的好奇目光,当然,也谈不上什么热情的接纳。这让她松了口气,也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失落。
座位被安排在倒数第二排靠窗。旁边坐着一个叫周晓的短发女生,很安静,总是在做题,话不多,但会在她找不到教室时,用笔尖给她指个方向。前排是几个看起来性格开朗的男生,会偶尔回头问她借橡皮,然后冲她咧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座则空着,桌面上蒙着一层薄灰,看样子是长久没人坐了。
这里的一切都很新,新到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实。新的教室,新的课本,新的课程进度,新的老师讲课方式,新的同学关系。她像一个误入别人花园的陌生人,小心地行走在陌生的路径上,辨认着每一朵花,每一棵树的名字,却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无法真正融入这片生机盎然的、却也壁垒分明的景致。
一中的记忆,像一部被按下暂停键的老电影。画面模糊,声音嘈杂,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但大多数时候,它们被刻意地锁在了某个角落。她不再去想那场雪夜里撕心裂肺的争吵,不再去想许未然那张被泪水和风雪模糊的脸,不再去想苏烬辞那封措辞冷静、字迹清隽的、带着某种“裁决”意味的信。她甚至不再去想“苏烬辞”这个名字本身。她注销了那个用了很久的、关联着一中所有人和事的旧社交账号,换了新的号码。父母小心翼翼,从不主动提起,但每次从超市回来,妈妈总会习惯性地多买一盒许未然喜欢的巧克力饼干,然后看着那饼干,愣一会儿神,又默默地放到柜子深处。爸爸会装作不经意地说起,在街上碰到谁谁谁,问起她,她也只是淡淡地“嗯”一声,不再追问。
她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战役的士兵,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退守到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安静的阵地。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至少,这里没有硝烟,没有需要面对的面孔,没有会触景生情的角落。这让她疲惫不堪的心灵,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疲惫感依然如影随形。不是身体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精神上的倦怠。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模糊,不真切。上课,做笔记,做题,吃饭,回宿舍,睡觉。日子像流水线上的产品,平淡,重复,精准。她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后,便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她强迫自己专注,试图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定理中寻找一个锚点,一个能让她忘却一切、只专注于当下的锚点。有时候能做到,但更多时候,思绪会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向那些她想遗忘却又不由自主回想的片段,然后猛地惊醒,心里涌上一阵空茫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疲惫。
唯一能让她稍稍打起精神的,是周末去市图书馆。三中离市图书馆更近,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她会带上作业,或者借阅一两本感兴趣的书,找一个靠窗的、安静的位置,一待就是一下午。图书馆的氛围让她感到某种奇异的安宁。高大的书架散发着旧纸和油墨的气息,空气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极轻的脚步声。在这里,她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员,无人知晓她的过去,也无人关心她的未来。她可以暂时卸下“转校生”这个略显尴尬的身份,只是安静地与自己,与书本相处。
偶尔,在借书时,她会下意识地走向那些她曾无意中窥见、苏烬辞似乎偏爱阅读的、艰深的科普或哲学类书籍区域。手指滑过那些冰凉的书脊,她会微微停顿,然后迅速移开,走向另一排。她不再试图去寻找任何熟悉的痕迹,那只会让她陷入更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但图书馆本身,这个巨大的、安静的、弥漫着知识气味和无数陌生人气息的容器,却奇异地安抚着她。仿佛在这里,她那颗被往事搅动得不得安宁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栖息之地。
这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压低的咳嗽。黎晚叙摊开数学练习册,是一道关于立体几何的综合题,图形复杂,条件隐晦。她盯着那些线条看了很久,脑海中尝试了两种常规的辅助线添加方法,似乎都走不通。思路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卡在那里,进退不得。眉心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课桌旁。黎晚叙抬起头,是前排那个叫陈默的男生。他个子很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浓眉大眼,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是那种典型的、阳光的运动型男生。他手里拿着一个篮球,用指尖顶着,在灵活地旋转,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
“黎晚叙,”他压低声音,指了指她旁边的空座,“你旁边这个位置,有人坐吗?”
黎晚叙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有,一直空着。”
陈默眼睛一亮,回头朝教室后排某个角落招了招手,用口型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对黎晚叙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太好了!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校篮球队新来的哥们儿,宋屿,刚从外地转学过来,手续刚办完,班主任让他坐这儿。他人特好,打球也厉害,以后就是咱班的了!”
随着陈默的招呼,一个男生从教室后排靠门的位置站了起来,朝这边走了过来。
教室里不少同学都停下了笔,好奇地看了过来。毕竟,一个转校生已经够新鲜了,又来一个,而且还是校篮球队的,足够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黎晚叙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那个叫宋屿的男生,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他比陈默似乎还要高一点,身形挺拔匀称,穿着崭新的、但似乎已经洗过一水、略显柔软的校服,深蓝色的外套随意敞开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他走路的样子很稳,带着一种介于随意和从容之间的气场,既不过分张扬,也没有丝毫局促。
他走到近前,黎晚叙才看清他的样子。很短的、几乎贴着头皮的寸头,衬得五官清晰而立体。眉骨较高,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有些薄,但唇色健康。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是内双,眼尾微微上挑,瞳仁的颜色是一种偏浅的琥珀色,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亮。此刻,那双眼睛正平静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淡淡的疏离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坦然的打量。
“你好,黎晚叙同学,我是宋屿。”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像是来自北方的、干净利落的腔调,和他整个人的气质很搭。“以后是同桌,请多指教。”语气礼貌,但谈不上热络,只是最基础的、初次见面的客套。
黎晚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也回了一句“你好”,声音有点干。她看着他,又看了一眼他身后那个空置了近一个月的、落满灰尘的座位。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给他短发的边缘镀上了一层很淡的金色。他没有像陈默那样,带着一种自来熟的热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她的回应,或者,等待她移开目光,好让他过去。
陈默已经热情地帮宋屿拉开了旁边的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来来来,宋屿,坐这儿!以后咱就是前后座了!”
宋屿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浅,但冲淡了眉眼间的一些疏离感。他走过去,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湿纸巾,开始仔细地擦拭桌面和椅面。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的利落。
黎晚叙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练习册。那道立体几何题依旧顽固地卡在那里,毫无头绪。但此刻,她的注意力却难以集中。旁边的空位被填满了,带来了一个新的、陌生的、带着阳光和汗水气息的存在感。她甚至能闻到,随着宋屿擦拭桌椅的动作,空气中飘来的一丝极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窗外初春微凉的气息。
她握着笔,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心里那片刻意维持的、平静无波的湖面,似乎被这颗新投入的石子,轻轻荡开了一圈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涟漪。很轻,很快又归于平静。但终究,是不同了。
她不知道这个新同桌会带来什么。是像陈默那样,带来一片热闹的喧嚣,还是像周晓那样,带来一种安静的、互不打扰的共存。但无论如何,这个位置不再空了。这个角落,这片小小的、属于她的、可以暂时躲藏起来的天地,似乎也被注入了一丝新鲜的、不确定的空气。
她垂下眼,看着练习册上复杂的几何图形,那道题依旧无解。但窗外的阳光,似乎比刚才更明亮了一些,暖洋洋地照在她握笔的手上,也照在旁边那张刚刚被擦拭干净、泛着光亮的、属于新同桌的桌面上。
新的日子,似乎真的要开始了。以一种她未曾预料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