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晚叙站在窗前,指尖的冰凉和玻璃的坚硬融为一体,许久,她才缓缓转身,走向客厅。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昏黄,映着空无一人的沙发,空气里弥漫着晚餐残留的、若有似无的饭菜气息。父母应该已经吃过饭,在房间里休息了。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喉咙微微发痛。胸腔里那股沉重的、带着钝痛的疲惫感,非但没有随着那场痛哭和抽屉的“咔哒”声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凝成一种更具体、更迫切的感受——她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个院子,离开这条街,离开所有充斥着过往喧嚣、温暖、刺痛、以及此刻令人窒息的寂静的地方。她无法再忍受明天走进那间教室,面对许未然可能悔恨、可能愤怒、也可能再次变得灼热的目光,无法忍受同学们无声的打量和窃窃私语,无法忍受空气中每一粒尘埃都仿佛带着下午那场冲突的回声。
她要走。立刻。马上。
主卧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光晕。黎晚叙走到门口,停住脚步。里面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似乎是关于明天的天气预报和工作安排,声音平和,带着日常的倦意。这平常的、安宁的暖意,此刻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她将要打破这份平静。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叙叙?进来吧,门没锁。”是妈妈温和的声音。
黎晚叙推开门。卧室里开着暖气,很暖和。爸爸靠在床头看书,妈妈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拍着晚霜。昏黄的床头灯光,将父母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而模糊。
“爸,妈。”黎晚叙开口,声音因为干涩和紧张而微微发哑。
妈妈放下晚霜瓶子,转过身,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柔的笑意,但目光触及女儿红肿的眼睛、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以及身上那件还没换下的、带着雪水和泪痕印子的校服时,笑容瞬间凝固了。“叙叙?你怎么了?”她立刻站起来,几步走到女儿面前,伸手想摸她的额头,“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冻着了?还是身体不舒服?”
爸爸也放下书,坐直了身体,目光关切地看过来。
母亲的温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黎晚叙几乎控制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强忍着,摇了摇头,避开妈妈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惊讶的、不容置疑的清晰和冷静:“我没事。就是……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
爸爸和妈妈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一丝不安。妈妈拉着她在床边坐下,爸爸也倾过身来。“什么事?你说。”爸爸沉声问,眉头微蹙。
黎晚叙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的手指关节,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哭腔,也不带任何赌气的成分,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决定。
“我想转学。”她说。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暖气片持续的低微嗡鸣。
“……转学?”妈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转学?在一中不是待得好好的吗?而且这学期都过半了……”她语速很快,带着急切和不解。
爸爸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温和却洞察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女儿。他看到了女儿眼中那竭力压抑却依旧透出的疲惫和决绝,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也看到了那红肿的眼皮下,一片空洞的、仿佛燃烧殆尽的灰烬。这不是一时冲动的任性。
“晚叙,”爸爸的声音比妈妈沉稳许多,带着安抚的意味,“能告诉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吗?在学校……遇到什么困难了?跟同学闹矛盾了?”
黎晚叙沉默了几秒。她知道,她必须给出一个理由,一个父母能够理解、至少能让他们不再追问的理由。坦白下午那场歇斯底里的争吵?坦白她对苏烬辞那份隐秘的、无望的、甚至被粗暴揭开的心绪?坦白她与许未然之间那道被彻底撕开、再也无法愈合的裂痕?不,她不能。那太复杂,太混乱,也太羞耻。她无法用语言去复述那场狼狈的、将她内心彻底曝光的灾难。
“没有具体的矛盾。”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是……觉得累了。很累。那里让我喘不过气。”她抬起头,迎上父母担忧而困惑的目光,那目光像探照灯,让她几乎无所遁形,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着他们,“我想换个环境。从头开始。安安静静地,把剩下的书念完。”
“累了?喘不过气?”妈妈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跟妈妈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许未然呢?他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他……”
“妈,”黎晚叙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跟他没关系。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只是……需要离开这里。现在。”
“现在?”爸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现在怎么转学?学期中,手续多复杂你知道吗?而且,你想转到哪里去?”
“我知道学期中转学很难,很麻烦。”黎晚叙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异常,“可以去二中,或者三中,或者别的学校。我知道有寄宿制的。我可以住校。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手续……我们可以想办法,对不对?爸,妈,我知道这很突然,很任性,但……”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崩溃的征兆,“但我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天都不行。”
她看着父母,那双总是盛满温暖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荒芜的、近乎绝望的平静。“求求你们了。”
最后那四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父母心上。妈妈的眼圈瞬间红了,她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嘴唇翕动着,却不知道说什么。爸爸深深地看着女儿,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深重的忧虑和心疼。他看出来了,女儿不是在撒娇,不是在闹脾气,她是真的……撑不住了。那场“没事”的哭泣背后,是某种他们可能不完全了解、但一定极其沉重的、将她整个人都压垮的东西。
沉默再次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黎晚叙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她在赌,赌父母对她的爱,赌他们愿意相信她,哪怕不理解,也愿意支持她这看似荒唐的请求。
终于,爸爸长长地、缓缓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担忧,无奈,妥协,还有一丝对女儿骤然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坚决的茫然。
“好。”爸爸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出手,越过妈妈,轻轻拍了拍黎晚叙瘦削的肩头,“如果你真的觉得,必须离开这里才能好起来……爸爸支持你。手续的事,我和你妈妈来想办法。”
妈妈猛地转头看向爸爸,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丈夫眼中同样沉重的神色,又看了看女儿那双空洞而决绝的眼睛,最终,她也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她伸出手,将女儿冰冷的身子紧紧搂进怀里,像搂着一个易碎的、受了重伤的娃娃。
“好,好……转学,我们转学……妈妈帮你办,别怕,叙叙,别怕……”妈妈的声音哽咽着,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地、用力地拍着她的背。
被妈妈温暖的怀抱包围着,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家的味道,黎晚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哭。眼泪似乎已经在那个寒冷的街头,在那个寂静的抽屉前,流干了。她只是僵硬地、被动地承受着这个拥抱,然后,轻轻地、但坚定地,从妈妈怀里退了出来。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依旧干涩,“那我……先去收拾东西了。”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父母脸上复杂的表情,转身,走出了父母的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传来妈妈压抑的低泣,和爸爸低沉的、安抚的说话声。
黎晚叙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冰冷的墙壁让她发热的额头感到一丝凉意。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第一步,迈出去了。逃离的序幕,已经拉开。
接下来的路,会很难。陌生的学校,陌生的环境,寄宿生活,还有那注定不会轻松的、与过去彻底割裂的过程。但此刻,她心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的轻松。
不必回望了。
无论是那片曾照耀她、也灼伤她的炽热阳光,还是那颗曾吸引她、也冰冻了她的遥远寒星。
都,不必回望了。
从明天起,不,从此刻起,她要走向的,是她一个人的,未知的,风雪漫天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