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晚叙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细碎冰渣的雪粒打在眼皮上,带来尖锐的刺痛。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撕裂感。她只是跑,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寂静的小巷,漫无目的,像一个被从身体里驱逐出来的、失控的影子。脑子里嗡嗡作响,是许未然那声嘶力竭的质问——“是那个装模作样、冷冰冰的苏烬辞,是不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进她的耳膜,钉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抽搐的、冰冷刺骨的剧痛。
不是。不完全是。她没有想过要和苏烬辞怎么样,从没想过。那个人的世界,清冷,遥远,她从未奢望能真正进入。那只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潮汐,早已退去,只留下潮湿的、冰冷的、带着咸涩的痕迹。可为什么,当这句话从许未然嘴里吼出来,用那样鄙夷、那样痛恨、那样被背叛的口吻吼出来时,她会感到如此尖锐的羞耻和……愤怒?仿佛她珍藏的、连自己都不愿轻易触碰的、关于那个遥远侧影的、模糊而干净的碎片,被粗暴地拖出来,扔在烂泥里,肆意践踏、羞辱。
不,她愤怒的,或许不只是这个。她更愤怒的,是许未然那种理所当然的、仿佛她必须属于他、连内心都不容有丝毫“异动”的霸道。是他那些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自以为是的“好”。是他把她当成一件需要精心养护、绝不容他人染指的所有物的姿态。是他用他炽热的、不容拒绝的太阳,将她牢牢锁在那片名为“青梅竹马”的、温暖却狭窄的天空下,不容她抬头,看见别的、哪怕是冰冷遥远的星光。
她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眼泪不停地流,被风吹干,脸上紧绷绷的,像戴了一层冰冷的面具。她跑到最后,力气耗尽,不得不停下来,扶着一堵粗糙冰冷的墙,剧烈地喘息。四周是陌生的街道,路灯昏黄,在细雪中晕开模糊的光晕,像哭花了眼。行人稀少,匆匆走过,没有人多看这个蹲在墙角、哭得浑身发抖的女孩一眼。
她慢慢地蹲下来,将脸埋在膝盖里。冰冷的布料贴着滚烫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许未然最后那声带着惊恐和追悔的“叙叙”,此刻在脑海中响起,带着空洞的回响。她想起他抓住她手腕时,那滚烫的温度和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想起他眼中那被背叛的、疯狂的痛苦,想起他最后那句撕心裂肺的质问。
心口像被挖开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带来尖锐的、冰封的痛楚。她伤害了他,用最残忍、最不留余地的方式。而他也伤害了她,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撕开了她所有的伪装,将她内心最不堪、最脆弱的角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两败俱伤。血流遍地,满目疮痍。她以为只是渐行渐远的平行线,却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轰然撞上,粉身碎骨。
不知道蹲了多久,腿脚都麻木了。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一阵战栗。她撑着墙,慢慢地、摇晃地站起来,像一株被霜雪打蔫的草。脸上泪痕已干,留下紧绷绷的痕迹,眼睛红肿,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回家。她必须回家。尽管那个家,此刻或许也充满了父母担忧的、令人无法承受的询问。但至少,是熟悉的,是安全的,是一个可以藏身的壳。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回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脑海里一片混乱,是许未然扭曲的脸,是教室里死寂的空气,是同学们或惊愕或探究的目光,是苏烬辞那平静的、仿佛永远与世隔绝的、冰冷的侧脸……最后,定格在那张纸上,力透纸背的四个字——“不必回望”。
是啊,不必回望。苏烬辞早已用最冷静的方式,划清了界限,关上了那扇本就虚掩的门。是她自己,还站在门外,徒劳地徘徊,被那门缝里透出的、清冷的光,冻僵了指尖,也冻僵了心。
回到大院门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雪下得更大了一些,纷纷扬扬,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人影蹲在她家单元门口,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瑟瑟发抖的大狗。是许未然。
黎晚叙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羽绒服帽子上,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他已经在那里蹲了很久。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痕和雪水,眼睛又红又肿,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阳光灿烂的样子。他看到黎晚叙,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猛地站起来,但因为蹲得太久,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叙叙……”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天崩地裂的悔恨和恐惧,“对不起……叙叙……对不起……我混蛋……我不是人……”他语无伦次,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只是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浑身发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冰冷的空气里冒着白气。
黎晚叙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带着赤子般痛苦的泪水,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他因为冷和害怕而微微发抖的身体。曾几何时,只要看到许未然这样的眼泪,她就会立刻心软,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会烟消云散。可现在,她只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甚至没有力气生气,没有力气质问,没有力气推开他,也没有力气安慰他。
“你走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像结了冰的湖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许未然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用力摇头,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是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又不敢,手指在半空中颤抖着。
黎晚叙没有再看他,绕过他,拿出钥匙,打开了单元门。冰冷的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将许未然那破碎的、压抑的哭声,连同外面冰冷的风雪,一起隔绝在外。
楼道里很暗,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昏黄的光晕。她一步一步,慢慢地爬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沉重而孤单。家门口,她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钝钝的痛。
父母果然还没回来。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反射的、被雪映衬的、惨淡的微光。她摸索着打开灯,刺眼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睛。家里很安静,暖气很足,温暖得让人想哭。可她却觉得冷,从心底里散发出的、无法驱散的寒冷。
她没有开客厅的大灯,只打开了卧室里那盏小小的台灯。橘黄色的、温暖的光晕,只照亮了书桌一隅。她脱下冰冷潮湿的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然后,她走到书架前,踮起脚,伸向那个最顶层的、黑暗的角落。指尖触到那本深蓝色的、硬壳的封面。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摩挲,而是猛地将它抽了出来。动作太快,带倒了旁边几本旧书,哗啦啦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看也没看那些散落的书,只是死死攥着那本《星空漫步者》,走到书桌前,在台灯下坐下。橘黄的光晕笼罩着她,也笼罩着她手里那本安静的书。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深蓝色的布面,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幽暗的、陈旧的光泽。
她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看着它,看着这个曾被她视为珍宝、又试图埋藏的、承载了所有秘密和痛楚的、来自苏烬辞的、最后的、无声的信物。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封面上那个小小的、烫金的、抽象的星云图案。冰凉的、略带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她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她猛地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那是她存放旧物、不再翻看的东西的地方。。她将《星空漫步者》拿出来,没有犹豫,将书倒过来,用力地、胡乱地抖动着。一张折成小块的、边缘已经有些毛糙的纸片,从书页间,飘飘悠悠地滑落出来,落在桌面上。
那是苏烬辞留下的那张纸。那行清隽的字迹——“共振需频率相同。轨道交错,引力扰动,终将偏离。星尘各自有归处,不必回望。”——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下,清晰得刺眼。
“不必回望。”
她盯着那四个字,一遍,又一遍。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要将这冰冷的、决绝的、带着高高在上审判意味的四个字,嚼碎了,吞下去,融进骨血里。
终于,她动了。伸出手,拿起那张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然后,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纸沿着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然后,她拉开抽屉,将那本深蓝色的《星空漫步者》,连同那张折好的、力透纸背的纸,一起,放了进去。
“咔哒。”抽屉合上,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像是一声沉闷的判决。
她做完这一切,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地看着合拢的抽屉。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无声无息,覆盖了整个世界,也覆盖了楼下那个可能还在徘徊的、孤独的影子。天地间一片苍茫的、死寂的白。路灯的光晕在雪幕中显得遥远而模糊,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冰冷的梦。
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上冰冷的玻璃。指尖下,是玻璃的坚硬和冰冷。指尖外,是漫天飞舞的、无家可归的、终将消融的雪花。
“不必回望。”
她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苍白的倒影,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是真的,不必回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