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沉默的、心照不宣的平衡中,滑向了深秋。梧桐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倔强地指向灰白的天穹。空气里的凉意,已带上初冬凛冽的、刀锋般的质感。
黎晚叙的世界,被清晰地割裂成两半。一半是学校。那里是许未然的世界,明亮,喧闹,充满一种近乎蛮横的、攻城略地般的生机。他几乎占据了黎晚叙在校的全部时间。课间,他会不由分说地拉她去物理小组看模型最新的进展,兴奋地解说每一个齿轮的转动,每一次传感器捕获的信号,眼睛里燃着灼人的、不容置疑的光芒。午休,他会端着饭盒挤到她旁边,大声说笑着,分享从食堂阿姨那“坑”来的红烧肉,或者抱怨食堂万年不变的番茄炒蛋。放学,他会早早地等在教室门口,或者车棚旁边,书包甩在肩上,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推着她往图书馆、书店、或者新开的甜品店走。“叙叙,你看这个!”“叙叙,这题你会不会?”“叙叙,周末我们去……”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带来的、带着少年人汗意和阳光味道的暖烘烘的气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黎晚叙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容她有丝毫喘息,更不容她有丝毫出神的空隙。
起初,黎晚叙是有些抗拒的,一种本能的、疲惫的抗拒。但许未然的热情像一堵坚实的、温热的墙,挡在她和外界之间,也挡在她和自己那些纷乱思绪之间。她不再需要独自面对空荡荡的、让她心头发慌的座位,不再需要忍受那些关于苏烬辞转学、以及她和许未然之间“奇怪氛围”的窃窃私语。她只需要被动地,甚至可以说是麻木地,接受着许未然安排好的一切,扮演好那个安静的、微笑的、偶尔点头的倾听者和陪伴者角色。这很轻松,像溺水之人放弃挣扎,随波逐流。
但夜深人静,独自面对台灯冰冷的光晕时,那种被强行填满的空虚感,便会悄然反噬。她像一株被过度浇灌的植物,根须浸泡在温热的水里,枝叶却因缺乏真正的空气而显出病态的、苍白的茂盛。她开始失眠,盯着天花板上摇曳的树影,脑海里会反复播放一些破碎的画面。图书馆里安静的侧脸,雪地中喂猫的剪影,路灯下清瘦的背影,还有……那页薄薄的、写着冰冷字句的纸。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刺入心口,带来细微而绵长的痛楚。但很快,这痛楚就会被对许未然的、一种复杂的歉疚所取代。她不该这样,她不该在享受着许未然带来的热闹和温暖时,还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人和事。这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不知感恩的窃贼。
于是,她开始更用力地投入许未然的世界。她认真听他讲物理小组的奇思妙想,努力消化那些对她而言艰深的术语,在他模型成功时给出最真诚的赞叹。她陪他去书店,耐心地听他分析哪本科幻小说设定更硬核。她甚至开始尝试,笨拙地学习他那种开朗的、对一切都充满兴趣的态度,在他说笑时,尽力弯起嘴角,在人群里附和着点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是僵硬的,那附和是飘忽的,她的灵魂,像一只被禁锢在温暖牢笼里的鸟,焦灼地拍打着无形的壁垒,发出无声的嘶鸣。
她开始更频繁地梦见苏烬辞。梦境是无声的,黑白的,像一部褪色的老电影。有时,是那个下雪的夜晚,他站在路灯下,背影被雪花模糊,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有时,是图书馆,他坐在对面,安静地翻着书,她伸手想碰触那书页,指尖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像穿过一片虚无的雾气。更多的时候,是那张纸,在眼前燃烧,灰烬飞舞,拼凑出“不必回望”四个字,然后那四个字又扭曲,变成他离去时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她,又像看着空无一物的远方。每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来一种窒息的、灭顶般的恐慌。然后,是更深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歉疚——对许未然,也对那个在梦里都如此决绝、不留丝毫余地的苏烬辞。
她像一只在暗流中挣扎的舟,被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拉扯着,撕扯着。一股是许未然炽热、明亮、不容分说的靠近,带着拯救和保护的姿态,却也带着令人窒息的掌控。另一股,是苏烬辞留下的、冰冷的、空洞的沉默,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她心里,提醒着她曾有过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和最终的、被无声宣告的终结。她试图抓住前者,来抵御后者的寒冷和虚无,却发现自己正一点点沉没在两者交界的、浑浊的漩涡里。
许未然似乎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黎晚叙偶尔的走神,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笑容底下那份勉强的、脆弱的支撑。他沉浸在一种近乎亢奋的满足感中。苏烬辞走了,那个冰冷的、沉默的、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和黎晚叙之间的、让他无比介怀的存在,终于彻底消失了。物理小组的模型即将参加市里的比赛,他信心满满。黎晚叙也回到了他身边,安静,乖巧,像以前一样。虽然,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她更沉默了,笑容淡了,有时看着他的眼神,会有些飘忽,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但许未然把这归咎于即将到来的考试压力,或者是女孩子难以捉摸的情绪波动。他不去想,也不愿深想。他只想牢牢抓住现在,抓住这份失而复得的、似乎唾手可得的圆满。他像一个终于夺回心爱玩具的孩子,用尽全力攥紧,生怕一松手,就会再次失去。
变化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陈老师临时被叫去开会,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放松的、蠢蠢欲动的氛围。几个男生在低声讨论周末的篮球赛,女生们则凑在一起,小声交换着最新的明星八卦和小说情节。黎晚叙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发呆,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画出一个又一个凌乱的圆圈。
“嘿,叙叙,看这个!”许未然忽然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兮兮的兴奋,将手机屏幕递到她眼前。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巴掌大小的金属机器人模型,线条流畅,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老张说,这次市赛要是能拿一等奖,这玩意儿就归我们组了!限量版!绝版了!”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孩子气的、纯粹的得意和渴望,热气喷在黎晚叙的耳廓。黎晚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许未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黎晚叙很快反应过来,她强迫自己看向屏幕,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感兴趣:“很酷……你们肯定能拿奖的。”语气是公式化的赞美,干巴巴的,没有温度。
许未然盯着她看了两秒,那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她的皮囊,直看到内里去。黎晚叙心里一慌,几乎要移开视线。但许未然眼中的锐利很快褪去,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不满和某种强硬决心所取代。他收回手机,身体却靠得更近,几乎将她困在课桌和他之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宣告:“等拿到奖,我就把它送给你!摆你书桌上,天天看着,怎么样?”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黎晚叙的心上。不是惊喜,不是感动,而是一种被冒犯的、尖锐的刺痛。她猛地抬起头,撞进许未然那双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眼眸里。那里面,有得意,有炫耀,有不容拒绝的给予,还有一种……将她视为所有物的、理所当然的霸道。
“我不要。”黎晚叙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冰冷,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清晰的拒绝。
许未然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盯着她,眼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被冒犯的怒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的慌乱。“你说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强压下的、危险的平静。
周围的窃窃私语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无数道目光隐晦地、好奇地投了过来。林薇坐在不远处,手里翻着书,目光却瞥向这边,带着一种了然的、看好戏的意味。
黎晚叙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出来。她感到脸颊在发烫,指尖冰凉。但这一次,那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浑浊的疲惫、窒息和歉疚,被许未然这理所当然的、近乎施舍般的“馈赠”姿态,猛地点燃了。她受够了他的阳光,他的热情,他密不透风的包围,他把她当成一件需要小心维护、不容他人染指的所有物的态度。她受够了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动地、疲惫地迎合着他的一切。
“我说,我不要。”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那是你的奖,你的模型,你的荣誉。跟我没关系。我也不需要你把它送给我,摆在我桌上。”
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两人之间骤然降至冰点的空气里。
许未然的脸,一点一点,失去了血色。他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被震惊、愤怒、和被背叛的痛楚所取代。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仔仔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玩笑或者口是心非的痕迹。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冰冷的、陌生的决绝。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最细微的翻书声都消失了。整个教室,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尴尬之中。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发出呜呜的、空洞的哀鸣。
“跟我没关系?”许未然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淬着冰,“黎晚叙,你现在跟我说,跟你没关系?”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地面的噪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睛里布满血丝,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她吞噬。
“那你他妈这段时间,跟我在一起算什么?嗯?算我许未然一厢情愿,死皮赖脸缠着你?算你黎大小姐大发慈悲,可怜我,施舍我时间?”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的颤抖,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像惊雷一样炸开在每个人耳边。“看着我为你忙前忙后,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有意思?特别有成就感?啊?!”
“许未然!你闭嘴!”黎晚叙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为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而微微发抖。她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没想到他会用这么恶毒、这么伤人的话来揣测她。那些日子的疲惫、压抑、挣扎、歉疚,此刻全都化作了熊熊的怒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和伪装。“我没有!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是你!是你从来都不问我想不想要!是你觉得我应该喜欢!是你把我当成你的……你的所有物!一件必须按照你的方式摆放的玩具!”
“玩具?”许未然像是被这个词彻底激怒了,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贴到黎晚叙脸上,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浓重的硝烟味。“黎晚叙,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说!从小到大,我对你怎么样?!我他妈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可你呢?你心里到底装着谁?是那个装模作样、冷冰冰的苏烬辞,是不是?!”
“苏烬辞”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教室里最后一点伪装的平静。所有窃窃私语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针落可闻的寂静。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探究的,看好戏的,齐刷刷地钉在黎晚叙身上。
黎晚叙的大脑“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她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那些她拼命隐藏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心事,那些深夜的梦魇,那些无意识的走神,那些对着窗外发呆的瞬间,此刻全被许未然这声嘶力竭的、带着绝望恨意的质问,血淋淋地撕开,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羞耻,愤怒,被戳破秘密的恐慌,还有对许未然口不择言的、更深的失望和心寒,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尖叫,想否认,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你说话啊!是不是他?!是不是因为那个转学走的苏烬辞?!”许未然不依不饶,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扭曲变形,他一把抓住黎晚叙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有什么好?啊?一个闷葫芦!一个怪胎!他给你写过信是不是?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你告诉我!黎晚叙!你告诉我啊!”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许未然眼中那近乎疯狂的、被背叛的痛楚,让黎晚叙最后一丝理智也崩断了。她用力甩开他的手,像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声音尖利得几乎变形,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的嘶喊:
“是!是又怎么样?!许未然,你够了!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心里想谁?!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应该按你的方式活?!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最后一个字吼出来,带着哭腔的嘶哑,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然后猛地断裂。黎晚叙再也无法忍受这里令人窒息的空气,和那些针扎一样的目光。她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许未然,撞翻了桌上的书本和笔袋,在一片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叙叙!”许未然在她身后喊,声音里带着惊恐和一丝追悔,但他伸出的手,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
黎晚叙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眼泪模糊了视线,她像一只受伤的、慌不择路的小兽,在空旷的走廊里奔跑,脚步声凌乱地敲击着冰冷的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寒风从敞开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