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晚叙的回归并没有在班级里掀起太大波澜。日子像窗外梧桐树的嫩芽,悄无声息地舒展,带着些许初春的、脆生生的绿意,日子一天天平稳向前滑行。她的身体逐渐好利索,脸上的苍白被红润取代,只是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大病初愈后的、尚未散尽的茫然。
她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过短暂的涟漪,旋即被日常的洪流吞没。但水面之下,有些东西,被搅动了,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模样。
她和许未然的关系,似乎也恢复如初。许未然依旧会大大咧咧地跟她开玩笑,会帮她接热水,会在她走神时扔过来一张写满俏皮话的纸条,会在放学时用书包带轻轻碰碰她,喊一声“叙叙,走啦”。只是,他做这些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观察。他会仔细地、不露痕迹地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会不会累。偶尔在她长久地发呆,目光无意识飘向窗外,或者前方那个安静的背影时,他会立刻制造出更大的响动,用更夸张的语气,讲一个更冷的笑话,或者塞给她一颗新口味的糖果,强行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黎晚叙接受着这一切,接受着这份笨拙却温暖的守护。但她知道,她和许未然之间,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那种理所当然的、毫无芥蒂的亲密,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小心翼翼的隔阂。她对他笑,回答他的问题,分享他带来的零食,内心却总有一小块地方,是空着的,是凉的,是他用再多的阳光和热量也无法完全填满的。
而苏烬辞,依然是那个苏烬辞。安静地上课,安静地做题,安静地看书,安静地离开。他像是完全没有受到黎晚叙生病请假三天的影响,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他们之间,仿佛重新回到了最初那个原点——前座与后座,两条平行线,唯一的交集是偶尔被传递的作业本,和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干净的皂角气味。
只是,黎晚叙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坦然地将他视为一个安静而疏远的背景板了。她变得敏感,对他的一切细微举动,都像雷达一样精准捕捉。
比如,她注意到,他翻书时,会下意识地用指尖捻一下页脚,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比如,他思考时,会习惯性地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唇,眉头会微微蹙起,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比如,他回答老师提问时,声音会不自觉地比平时低半个度,清冽平稳,不带任何起伏,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又比如,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趴在桌上小憩,细碎的发梢软软地搭在额前,阳光给他纤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褪去了清醒时的清冷疏离,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属于这个年纪的、毫无防备的柔软。
每当捕捉到这些细节,黎晚叙的心都会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涩的涟漪。她会在苏烬辞忽然起身离开座位时,心跳漏掉半拍,下意识地猜测他要去哪里。她会在他偶然回头,视线不经意掠过她时,迅速低下头,假装在认真看笔记,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甚至开始注意到,他今天用了什么颜色的笔,校服领口是不是洗得格外干净,身上那股干净皂角味里,似乎还多了一点极淡的、类似薄荷的清凉。
这隐秘的、无声的观察,像一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缓慢发酵的仪式。她在心里搭建起一个独属于苏烬辞的角落,用这些细碎的、不为人知的片段,拼凑出一个她以为的、更真实的他。然后,再用“他毫不在意”的事实,将这拼图打碎,碾磨成细细的砂砾,在心底留下绵密的痛楚。
她像上了瘾。一边清醒地知道这是徒劳,一边又无法自控地沉溺于这种隐秘的、近乎自虐的悸动。她甚至开始期待上课,期待那可以堂而皇之地看着他背影的时刻。又会在放学的铃声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
许未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用直白的质问或刻意的打扰来打断她的“走神”。他换了种方式。他会更频繁地出现在她周围,用各种理由占据她的课余时间。物理模型,篮球赛,新开的奶茶店,哪怕只是分享一道极其无聊的数学题。他像一个固执的骑士,在她四周竖起无形的屏障,用自己的方式,阻挡着那些他看不懂的、来自另一个方向的窥探。
他偶尔也会试探,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开玩笑的口吻。
“叙叙,发什么呆呢?又想念我借给你的笔记了?”他会用胳膊肘轻轻碰碰她,脸上是熟悉的、带着点促狭的笑容。
“苏烬辞那家伙,今天又刷新了一张卷子的记录,啧,简直不是人。”他会一边转着笔,一边用下巴点点前座的背影,语气复杂,有嫉妒,有佩服,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警惕。
黎晚叙通常会含糊地敷衍过去,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她知道许未然在想什么,但她无法解释,也不想解释。她甚至开始害怕,害怕自己这份见不得光的、毫无指望的、像在黑暗中独自跳着滑稽舞蹈的心情,会被他看穿。那会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来的平衡,会带来新的、无法预料的伤害。
这微妙的平衡,在一个平凡的周二下午,被一个意外的、细小的插曲打破了。
那是物理课。年轻的物理老师正激情四射地讲解着电磁感应。许未然听得格外认真,因为这是物理小组最近在研究的项目基础。黎晚叙也强打精神听着,但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挺直的背影。苏烬辞坐得笔直,目光落在讲台上,笔尖在笔记本上流畅地移动,偶尔会停下,微微侧首,似乎在思考。
就在老师讲到一个复杂的左手定则应用时,教室里忽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一只蜜蜂,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在教室里晕头转向地乱窜,发出恼人的嗡嗡声。女生们尖叫着躲避,男生们则跃跃欲试地想去扑打,教室里顿时乱成一团。
“安静!安静!一只蜜蜂而已!”物理老师敲着讲台,试图维持秩序。
那蜜蜂却像故意捣乱似的,径直朝着靠窗那列飞了过去。坐在靠窗后排的女生正是林薇,她胆子不算小,但此刻也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抬起手挡着脸,身体往同桌那边缩去。
就在那只蜜蜂眼看要撞上林薇的脸时,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忽然从斜刺里伸过来,速度并不快,但异常稳定。那只手伸到蜜蜂前面,手指屈起,轻轻一弹。
蜜蜂被弹开,嗡嗡叫着,晕头转向地朝教室后方飞去,最终在几个男生的“围剿”下,慌不择路地飞出了窗外。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物理老师松了口气,继续讲课。
但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只手的主人身上。
苏烬辞。
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放在桌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开了一片落在眼前的尘埃。他甚至没有看惊慌未定的林薇一眼,只是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讲台。
林薇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脸颊泛着红晕,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苏烬辞挺直的背脊,然后才坐好。周围有几个女生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窃窃私语。男生们则发出“哇哦”的起哄声,但被物理老师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黎晚叙呆呆地看着。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当苏烬辞伸手弹开那只蜜蜂时,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缩紧。不是因为担心,也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她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他伸出手的瞬间,那只垂在身侧、被身体遮挡的左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校服裤的膝盖处,力道之大,连骨节都微微泛白。那个细微的动作,快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带着一种极力克制下的、细微的颤抖。
他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进黎晚叙的脑海,让她瞬间失神。那个永远平静、疏离、仿佛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苏烬辞,居然会害怕一只小小的蜜蜂?不,不是蜜蜂,是任何会飞的、嗡嗡作响的小虫子?还是说……是那种突然的、不受控制的、带有潜在威胁的靠近?
她忽然想起,在昏暗的密室里,当林薇因为惊吓差点撞到他身上时,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想起他走路时,总是会与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想起他总是坐在靠窗或靠墙的位置,似乎本能地寻求着某种“屏障”。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她心中那个名为“苏烬辞”的拼图里,悄然显现出一角——并非完美无瑕的星辰,也并非全然冰冷的石头。他也会害怕,会有下意识的、无法完全隐藏的反应。只是,他藏得太好,用一层厚厚的、名为“平静”的冰,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冻结在了最深处。
这个发现,没有让黎晚叙觉得他不再遥远,反而让她心里那种悸动,变得更加酸楚,更加沉重。她窥见了他完美表象下的一丝裂痕,一丝属于“人”的、真实的脆弱。这裂痕非但没有打破他的完美,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真实,也更加让她难以移开视线。那是一种混杂着心疼、理解和更深好奇的复杂情绪。
下课铃响起,物理老师离开。教室里重新喧闹起来。林薇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对苏烬辞说:“苏烬辞,刚才……谢谢你啊。”
苏烬辞收拾书本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点了点头,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又继续低下头。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讪讪地转了回去。
“切,拽什么。”旁边有男生小声嘟囔。
黎晚叙却仿佛没听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他那只放在桌面上、已经松开的手上。那只手,此刻正平静地握着一支笔,在笔记本上写下公式。骨节匀称,皮肤白皙,手指修长有力。完全看不出刚才曾那样用力地攥紧过,泄露过一丝真实的情绪。
就在这时,许未然猛地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动了桌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几步跨到苏烬辞桌旁,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喂,苏烬辞。”许未然的声音有些冲,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莫名的火气,“你刚才什么意思?林薇跟你道谢,你连句话都不会说?懂不懂礼貌啊你?”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林薇也惊讶地回过头。
黎晚叙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她看着许未然绷紧的侧脸,和那双燃着怒火的、直直瞪向苏烬辞的眼睛。那怒火,不像是单纯的为林薇打抱不平。更像是……某种被压抑已久的、积攒的、对这个人存在本身的不满,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苏烬辞终于停下了笔。他缓缓抬起头,迎上许未然的目光。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依旧没什么情绪,只是颜色似乎深了些,像结了冰的湖面,倒映着许未然怒气冲冲的脸。
“我听见了。”苏烬辞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静,冷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听见了?”许未然被他这态度激得更怒,声音拔高,“听见了你就‘嗯’一声?你当你是谁啊?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谁都得供着你?”
“未然!”黎晚叙忍不住站起身,想去拉他的胳膊。她看到苏烬辞放在桌面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展开。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不关你的事,叙叙。”许未然甩开她的手,目光依旧紧锁着苏烬辞,语气里带着一种黎晚叙从未听过的、近乎刻薄的嘲讽,“也对,苏大学霸眼里,只有你自己的事才算事吧?别人的感受,别人的道谢,对你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是不是?”
苏烬辞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沉静得可怕。他没有反驳,没有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那样看着,像在看一个与己无关的、情绪失控的陌生人。这种无声的、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伤人。
“说话啊!哑巴了?”许未然上前一步,几乎是逼视着他。
“许未然!”黎晚叙提高了声音,这次带了点严厉。她不明白许未然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但她直觉这场冲突不能再继续下去。周围的同学也都噤若寒蝉,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苏烬辞终于有了动作。他移开视线,不再看许未然,而是低头,将桌面上的书一本本合上,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然后,他拿起笔袋,塞进书包,站起身。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对许未然的话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平静地,绕过像一堵墙一样挡在面前的许未然,朝着教室后门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依旧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或狼狈。
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冲突,那劈头盖脸的质问和嘲讽,都不过是拂过他衣角的一缕尘埃,不值得停留,不值得在意。
他就这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平静地走出了教室。
“你——!”许未然气得脸都白了,拳头紧握,仿佛下一秒就要砸在桌上。他看着苏烬辞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嗡嗡议论声。
黎晚叙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气得浑身发抖的许未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两个人。
一个看似冷漠疏离,内心却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真实的恐惧。
一个看似阳光热烈,却会因为一件小事,爆发出如此尖锐、毫不掩饰的敌意。
而她自己,站在这场冲突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