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晚叙病了。
开学前一晚,她毫无征兆地发起烧来,额头滚烫,四肢发软,喉咙像塞了把沙子。她做了很多梦,光怪陆离的,一会儿是漫天大雪,她站在路灯下,看着苏烬辞的背影消失,无论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一会儿是幽暗的密室,密码锁怎么都解不开,许未然在门外焦急地喊她的名字,苏烬辞则拿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背对着她,越走越远,最终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黑暗中。她急得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妈给她请了假,开学第一天,她只能躺在家里,昏昏沉沉地听窗外远远传来的校园铃声,混杂着隐隐约约的喧嚣,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正常运转,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手机静音地躺在床头柜上,偶尔亮起,是许未然发来的消息,问她怎么没来,又发了些“开学第一天兵荒马乱”的吐槽。她看着那些消息,指尖虚软无力,打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索性将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烧退得很慢,像一场无声的对抗。等她能重新坐起身,不头晕眼花地去上学,已经是开学三天后的事了。她瘦了一圈,下巴尖了,眼睛显得更大,却没什么神采。镜子里的人,有种陌生而脆弱的苍白。
“要不,再多休息一天?”妈妈担忧地看着她。
“不了,再不去,落下的课更多了。”黎晚叙摇摇头,声音沙哑。她换上那身蓝白校服,觉得空空荡荡的。镜子里的女孩,眼神有些飘忽,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茫然。
走进熟悉的校门,初春的空气还带着寒意,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已有星星点点的嫩芽。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哨声、奔跑声、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机。黎晚叙却觉得那些声音隔得很远,像蒙着一层水汽。
她踏进教学楼,上楼,走到教室门口。教室里,早读声刚刚停下,班主任陈老师正站在讲台上说着什么。黎晚叙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报告。”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门口。有惊讶,有关心,也有纯粹的好奇。黎晚叙低着头,尽量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睛。
“黎晚叙?快进来吧,身体好了吗?”陈老师关切地问。
“好多了,谢谢老师。”她小声回答,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斜前方靠窗那个座位的主人,似乎在她进来时,微微侧了侧头,但很快又转了回去,目光落在他摊开的书本上。一如既往的安静,仿佛她的到来,与一片叶子飘落无异。
而左手边,她刚放下书包,一个纸团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桌面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展开,是许未然那熟悉飞扬的字体:“祖宗!终于来了!烧傻了没?笔记给你抄!【表情:大哭】【表情:笔芯】”
黎晚叙心里一暖,抬头,对上许未然亮晶晶的、写满“你终于回来了”的眼睛。他朝她挤挤眼,做了个夸张的、抹眼泪的动作,引得旁边几个同学偷笑。陈老师咳嗽两声,瞪了他一眼,他才老实坐好,但眼角眉梢的笑意却藏不住。
黎晚叙对他笑了笑,那笑容有点虚弱,但发自真心。许未然还是那个许未然,太阳般炽热明亮,毫不吝啬地散发着温暖,试图驱散她周遭的阴霾。她拿起他塞过来的笔记本,厚厚一沓,字迹工整详细,还贴心地用不同颜色标注了重点。是他这几天熬夜整理的。
她把笔记本放进桌肚,心里那点因为生病和那场无疾而终的、羞耻的窥见而产生的虚弱和空茫,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暖意填满了一点。
早读后是数学课。黎晚叙强打精神听着,但精神还是难以集中。发烧后的疲惫感,加上几天缺课的断层,让她有些跟不上。老师在讲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她努力想跟上思路,笔尖在草稿纸上徒劳地划着,却始终找不到那个关键的辅助线。
“黎晚叙,你来讲一下辅助线应该怎么做?”老师的声音忽然响起。
黎晚叙浑身一僵,慌忙站起来。她看着黑板上的图形,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安静得可怕,她能感觉到同学们的目光,有同情,有好奇。她下意识地瞥向前方,苏烬辞依旧坐得笔直,目光落在自己的书上,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
“我……我……”她张了张嘴,脸颊迅速烧起来,比生病发烧时还要烫。手心里全是汗。
“老师,这道题辅助线是连接D点和F点,用旋转构造全等三角形。”一个清晰平静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是许未然。他站起来,声音洪亮,思路清晰,快速地将解题步骤讲了一遍。
黎晚叙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许未然一眼。许未然冲她眨了眨眼,用口型说“别怕”。
“嗯,回答正确。黎晚叙,你身体刚好,先坐下吧,注意听讲。”老师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黎晚叙如蒙大赦,坐下的瞬间,腿都有些发软。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画得一塌糊涂的草稿纸,心里五味杂陈。是许未然,又一次在她最尴尬、最无措的时候,及时地、不容置疑地,将她从泥潭里拉了出来。他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替她挡开了所有的难堪。
可就在她心神不宁地坐下的那一刻,她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前方那个安静的背影,在她坐下时,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翻书。很轻微的一个动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黎晚叙就是莫名地捕捉到了。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微微蹙眉,目光在书本和她之间短暂停留的样子。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像往常一样,沉浸在他自己的、无声的世界里。
那刚刚被许未然用温暖和“仗义”填补起来的空洞,似乎又悄悄裂开了一道缝隙,丝丝缕缕的凉意渗了进来。那道缝隙,不是因为苏烬辞的冷漠,而是因为她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合时宜的期待。期待什么?期待他像许未然一样站起来替她解围?还是期待他哪怕给一个安抚的眼神?不,她都知道不可能。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因为这“不可能”而泛起细密的酸涩?
她用力捏了捏手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黑板。那道复杂的几何图形在她眼前模糊又清晰,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黎晚叙像虚脱一般,趴在桌上,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桌面。
“喂,没事吧?”许未然凑过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你这脸色,跟鬼似的。病还没好利索就敢来学校,勇气可嘉啊!”
“我没事……”黎晚叙闷闷地说。
“没事才怪!”许未然不客气地戳穿,但语气是关心的,“喏,给你,补充点能量。”他变戏法似的从桌肚里拿出一盒牛奶,还是温的,轻轻放在她桌上。
黎晚叙看着那盒牛奶,鼻子有点发酸。“谢谢……”
“谢什么谢,跟我还客气!”许未然大手一挥,又压低声音,“对了,物理小组的模型快完工了,周末你要不要来看看?顺便……也给你补补课?我看你刚才那样子,啧啧,再缺几天课,数学老师都要不认识你了。”
“好啊。”黎晚叙没有犹豫。她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能抓住的东西,来填满那些空洞和虚无。物理模型也好,补课也好,只要是能让她忙碌起来,不再胡思乱想的事情,都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六上午,老地方,实验室见!”许未然打了个响指,脸上是那种熟悉的、充满活力的笑容。
黎晚叙点点头,拿起那盒温热的牛奶,插上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暖了胃,似乎也稍微熨帖了那颗惶然不安的心。
她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前方。苏烬辞已经不在座位上了。不知道是去了洗手间,还是去了别处。他的桌面上,依旧整洁干净,只有一摞码放整齐的课本,和一本摊开的、她看不清名字的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恰好落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
那光,很亮,也很冷。
就像此刻,她心里那点被他无意间搅动起的、细若游丝、又无法言说的波澜,明明知道是奢望,是徒劳,却依旧固执地存在着,在心底最深处,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她回来了,回到了这个有许未然的热闹喧嚣、有苏烬辞的安静孤寂的教室。但一切,都似乎和生病前不太一样了。有些东西,在她离开的那几天,悄然发生着改变,在她心里,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而这改变带来的余波,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