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烟火气还未散尽，窗外就断断续续传来爆竹的噼啪声，夹杂着孩童的欢叫。黎晚叙趴在窗台上，看着远处天空偶尔炸开的、不成形状的烟花，心绪像被风吹皱的湖面，起起伏伏。
刚才晚饭时，许未然的短信轰炸了过来。先是发来一张照片，是他们家满桌丰盛的年夜饭，中间还摆着那个“物理狂想曲”的缩小模型，旁边用红笔歪歪扭扭写着“物理永存，新年快乐”。接着是语音，声音大得几乎穿透手机听筒，背景音是喧闹的电视声和家人说笑的声音，他兴奋地描述着模型如何被全家围观，以及饭后“放鞭炮”的宏大计划。
“八点！大院门口！不见不散！我搞到了‘窜天猴’和‘小钢炮’！保证让你看个爽！”
黎晚叙回了句“知道了”，放下手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书桌抽屉。那里面，静静躺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和她夹在数学书里的、苏烬辞的那张草稿纸。两样东西，像两枚小小的磁石，一冷一暖，在她心底深处形成微弱却持续的磁场，搅得她无法安宁。
她想起下午在雪地里，他蹲下身，指尖触碰小猫湿漉漉鼻尖的那一瞬，眼中一闪而过的柔软。想起他说“尽力而为，不问结果”时，那平淡语调下隐藏的某种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坚韧的温柔。也想起便利店里，他说“星子也会渴望，另一颗星遥遥投来的、一瞥的微光”。
那渴望，是什么样的呢？是像此刻远处零星的烟花，明知短暂，也想要照亮夜空一角吗？
“叙叙，发什么呆呢？”妈妈端着一盘水果过来，打断她的思绪，“许未然那孩子，又约你出去玩？大晚上的，放炮小心点，别崩着。”
“知道啦妈。”
八点差五分，黎晚叙裹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在口袋里揣了几个仙女棒，下了楼。大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多是孩子和半大少年，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烟花，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硝烟味，还有孩童们兴奋的尖叫。
许未然果然已经到了，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正被一群半大孩子围着，手里挥舞着一把长长的、像金箍棒似的烟花，意气风发地讲解着什么。看见黎晚叙，他立刻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
“来得正好！看我的‘金箍棒’！等会儿给你表演个‘大闹天宫’！”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那根烟花，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黎晚叙被他逗笑了，刚才心里的那点纷乱也暂时被驱散。“你小心点，别真把自己当孙悟空了。”
“放心，专业选手！”许未然一拍胸脯，转身招呼着小伙伴们，“来来来，找个宽敞地儿，看小爷给你们露一手！”
气氛被许未然炒得火热。很快，空地上就热闹起来。有胆小的女孩捂着耳朵躲在远处，看着男孩们点燃“小蜜蜂”、“地老鼠”，在雪地上乱窜。有大人帮着点燃“孔雀开屏”，彩色的火焰喷涌而出，引来阵阵欢呼。许未然是当然的主角，他胆子大，花样多，把一根“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金色的火花在他身边四散，映亮他灿烂的笑脸，和周围人崇拜的目光。
黎晚叙也跟着笑，手里捏着几根点燃的仙女棒，看它们在黑暗中划出细细的、银亮的光弧。很漂亮，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她看着许未然在人群中穿梭，像一团不知疲倦的、散发着光和热的火焰，轻易地点燃了整片夜空的喧嚣。他身边从不缺欢笑和目光，以前是，现在依然是。她曾以为，自己会是那簇火焰最近、最亮的一簇光，但现在，她有些不确定了。她是被那光芒温暖着，却也渐渐意识到，太阳的光芒太过炽烈，有时候也会灼伤靠得太近的人。
“叙叙！看这个！”许未然点燃了一个“小钢炮”，咻地一声，一道红光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开，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流星，纷纷扬扬洒落。
“哇——！”周围响起一片惊叹。
黎晚叙也仰头看着，真心实意地赞叹：“好漂亮！”
许未然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跑到她身边，额头上还带着薄汗，眼睛亮得惊人：“漂亮吧？还有更厉害的！看我的‘窜天猴’方阵！”
他兴致勃勃地在地上插好一排“窜天猴”，掏出打火机，像个将军一样，准备点燃引信。
就在这时，黎晚叙的目光无意中越过许未然的肩膀，落在了大院对面的街道旁。那里相对昏暗，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路灯下，站着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黑色的羽绒服，深色的裤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似乎也拿着什么东西，正抬头看着他们这边天空中绽放的烟花。是苏烬辞。
距离有些远，雪夜的空气又带着雾气，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黎晚叙就是知道，那是他。那份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安静，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这热闹的年节夜晚隔开。
他没有参与任何热闹，只是独自一人，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像那天运动会上，他独自坐在大树下看书一样。只是这一次，他手里拿着的，似乎不再是书，而是一根……细细的、短短的烟花棒？
黎晚叙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叙叙，看什么呢？”许未然点燃了引信，回头叫她，“快看！要来了！”
话音未落，几支“窜天猴”带着尖锐的哨音，争先恐后地冲向夜空，炸开一团团不大但绚烂的光点。
“哦哦哦——！”人群再次欢呼。
黎晚叙的视线被那瞬间的光亮吸引，也抬头看去。光芒闪过，夜空重归黑暗。她再看向对面路灯下时，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或者只是路灯下一个偶然路过的陌生人。
“怎么样？帅不帅？”许未然跑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鼻尖冻得通红。
“嗯，帅。”黎晚叙点点头，努力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失落和悸动。一定是看错了。苏烬辞那样的人，怎么会一个人站在雪地里看烟花，手里还拿着……仙女棒？这画面太不真实了。
“走，那边还有‘瀑布烟花’，我带你去！”许未然没察觉到她的走神，拉起她的手腕就往人更多的地方挤。
手腕传来他掌心的温度，干燥，灼热。黎晚叙被他带着往前走，目光却忍不住再次投向对面那盏孤零零的路灯。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一小片安静的雪地，仿佛从未有人驻足。
烟花还在继续，一朵比一朵绚烂，照亮了一张张欢快的笑脸。许未然的笑声，伙伴们的欢呼，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共同构成了一个热闹、真实、触手可及的除夕夜。
可黎晚叙心里，却好像有一小片角落，被远处那盏空寂的路灯照亮，变得异常安静。她想起苏烬辞说的，在永恒的长夜里，做自己的星。那他自己呢？在这个所有人都渴望用光亮和喧嚣驱散黑暗的夜晚，他是否点燃了属于他自己的、那根细弱而孤独的星光？
“叙叙？”许未然发现她有点心不在焉，凑近了些，带着烟火气和热意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你怎么了？冷吗？”
黎晚叙猛地回过神，对上许未然关切的目光。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头上，眼神明亮而坦率，里面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有些怔忪的脸。
“没……没什么。”她摇摇头，挤出笑容，“不冷。就是觉得……烟花有点吵。”
“吵？”许未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这还吵？过年不放炮，那还叫过年嘛！走，带你去个安静点的地方放‘小蜜蜂’，那个声音小！”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黎晚叙被他拽着，踉跄了一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盏路灯。
那里依然空无一人。刚才那个清瘦的身影，那或许只是错觉的、拿着微弱星火的影子，仿佛从未存在过。
可她知道，那不仅仅是错觉。那是一种清晰的、带着凉意的预感——在她熟悉的、温暖的、被许未然的光芒照耀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她刚刚开始窥见、安静而幽深的、属于苏烬辞的宇宙。而她，正站在两个宇宙交界的、微妙的边缘线上。
新年的钟声，在远处隐约响起。更多的烟花腾空，将夜空染成绚烂的画卷。许未然点燃了“小蜜蜂”，看着它拖着细小的火花，在雪地上划出短暂的轨迹，笑得像个孩子。
黎晚叙也笑了，但笑容深处，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解读的、模糊的怅惘。这个除夕夜，热闹是他们的，而有些寂静，或许只属于远处路灯下，那个短暂停留、又悄然离去的孤独身影，和他手中那束无人得见、或许也从未点燃的、微弱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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