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一天天逼近,空气里年的味道越发浓厚。黎晚叙家的阳台挂上了红灯笼,客厅里摆满了妈妈从花市搬回来的水仙和银柳,香气清甜。窗外时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人们旧岁将尽。
除夕前一天下午,黎晚叙正窝在沙发里看一本寒假前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手机震了一下,是许未然发来的。点开,是一张照片——他和物理小组的几个男生,站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废弃工厂车间的空旷地带,背景是杂乱的设备和巨大的窗户。几个人脸上手上都沾着灰,但都咧着嘴,笑得像个花猫。照片中央,是一个用木板、齿轮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零件拼成的、奇形怪状的“装置”,上面还挂着一面用红纸歪歪扭扭写的“新年快乐”。许未然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得意地指着那个装置。
“看!我们的‘物理狂想曲’初步完工!虽然丑了点,但能动!能亮!还能响!【表情:骄傲】”文字后面跟着一串夸张的表情。
黎晚叙忍不住笑了,回复:“厉害厉害!许大师傅辛苦了!【表情:鼓掌】”
“必须的!等开学了给你现场演示!保证惊掉你下巴!”许未然几乎是秒回,字里行间洋溢着纯粹的兴奋和成就感。“对了,明天除夕,晚上大院有放鞭炮,要不要一起?老地方集合?”
“好啊。几点?”
“八点!别忘了穿厚点!”
“知道啦。”
放下手机,黎晚叙心里暖洋洋的。许未然还是那个许未然,热烈,直接,像个永远充满能量的小太阳。即使隔着屏幕,似乎也能感受到他那份纯粹的快乐。真好。她望向窗外,天空是一种冬日黄昏特有的、沉静的灰蓝色,几缕云丝被即将落下的太阳染上淡淡的金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短促而激烈的狗吠,混杂着几声猫的尖利叫声,还有几声孩童的惊叫。
黎晚叙走到阳台,循声望去。楼下花坛边的雪地上,一只体型不小的黄狗正狂躁地对着冬青丛低吼,作势要扑,几个小孩在不远处吓得大哭。冬青丛里,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小团瑟瑟发抖的、灰白色的影子,正是一只猫,看大小似乎还是只幼猫。
是那只苏烬辞说过的、胆子很小的小黑猫吗?不,毛色不对,是只灰白的。黎晚叙心一紧。那狗体型不小,又没牵绳,看架势极其凶狠。猫躲在冬青丛深处不敢出来,但缝隙有限,那狗若是冲进去,小猫凶多吉少。
她来不及多想,转身冲进厨房,抄起一个不锈钢盆和一把锅铲,又顺手拿起妈妈晾在阳台的拖把,趿拉着棉拖鞋就冲下了楼。
冲到花坛边时,那黄狗已经不耐烦,后腿一蹬,眼看就要扑进冬青丛!黎晚叙想也没想,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不锈钢盆和锅铲狠狠敲在一起!
“咣——!!!”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属撞击声炸裂开来,在黄昏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突兀惊人。那黄狗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黎晚叙的“全副武装”吓了一跳,狂吠声戛然而止,猛地向后跳了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走开!”黎晚叙强忍着心跳如擂鼓,举起拖把,做出驱赶的姿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尽量放大,“走开!听到没有!”
几个小孩也停止了哭泣,瞪大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拿着锅铲和拖把的姐姐。
那黄狗似乎被黎晚叙虚张声势的气势唬住了,又或许是刚才那一声巨响的余威尚在,它犹豫地站在原地,看看冬青丛,又看看黎晚叙,不甘心地又低吼了两声。黎晚叙又往前逼近一步,用拖把头在地上重重一顿:“走!”
黄狗终于退缩了,夹着尾巴,不甘不愿地后退几步,然后掉头跑掉了。
黎晚叙这才松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她定了定神,看向冬青丛,轻声呼唤:“小猫?没事了,出来吧,坏狗狗走了。”
冬青丛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一个小小的、灰白相间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一双碧绿的眼睛惊恐地打量着外面,浑身还在发抖。果然是只小奶猫,看样子也就两三个月大,瘦得可怜。
黎晚叙的心瞬间软了。她慢慢蹲下身,把手里的“武器”放到一边,尽量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别怕,没事了。来,出来,外面安全了。”
小猫犹豫着,试探着往前挪了一小步,又缩了回去,只是看着她,发出细弱可怜的“咪呜”声。
黎晚叙犯了难。她身上没带吃的,而且看这小猫惊魂未定的样子,也未必敢过来。她也不敢贸然伸手去抓,万一被挠了或者吓跑更麻烦。
就在她犹豫该怎么办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用这个试试。”
黎晚叙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苏烬辞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个撕开了小口的小包装袋,散发出淡淡的鱼肉香味。他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衬得脸色愈发白皙,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又看看冬青丛里的小猫,仿佛对这种“人猫对峙”的场景司空见惯。
“你……你怎么在这儿?”黎晚叙惊讶地问,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路过。”苏烬辞言简意赅。他走上前,在距离冬青丛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蹲下身,将手里的鱼肉零食袋轻轻放在雪地上,然后退开几步,站到黎晚叙身侧,静静等待。
他的动作娴熟而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
鱼肉的味道飘散开来。冬青丛里的小猫动了动鼻子,绿眼睛紧紧盯着那袋零食,又警惕地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人。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它再次探出头,然后,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蹭到零食袋前,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还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但身体依旧紧绷,耳朵竖着,随时准备逃跑。
“是只新来的。”苏烬辞看着小猫,低声说,“以前没见过。应该是被人扔掉的。”
黎晚叙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又看看那只狼吞虎咽的小猫,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惊讶于他的突然出现,是后知后觉的害怕,还是因为他在此刻带来的、奇异的安定感?
“刚才……谢谢你。”黎晚叙小声说,指了指地上的零食袋。
苏烬辞摇摇头,目光没有离开小猫。“你很勇敢。”他说,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夸奖还是陈述事实。
黎晚叙脸一热。“我……我就是顺手拿了点东西冲下来了。其实挺怕的。”她老实承认。
苏烬辞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下嘴角,很淡,很快。“有用就行。”
小猫很快吃完了那点零食,意犹未尽地舔着包装袋。苏烬辞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小袋同样的零食,这次没有撕开,只是拿在手里。他慢慢伸出手,手背朝上,摊开手掌,将零食袋放在掌心,伸向小猫。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没有丝毫侵略性。
小猫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但眼睛紧盯着他手里的零食袋。苏烬辞一动不动,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黎晚叙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苏烬辞半蹲在那里,伸着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眼神平静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只瑟瑟发抖的小生命。
终于,小猫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又或许是苏烬辞身上那种奇异的、不带威胁的气场让它感到安全,它一点点靠近,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他的指尖,然后快速地叼走了他掌心的零食袋,又迅速退开几步,这才放心地吃起来。
苏烬辞缓缓收回手,站起身。他没有试图去摸小猫,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黎晚叙看着这一幕,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她见过许未然在篮球场上意气风发的模样,见过他在阳光下开怀大笑的模样,但从未见过如此刻苏烬辞这般,沉默、耐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去对待一个如此弱小而无助的生命。这种温柔,与他平日里表现出的疏离、冷静,甚至带着距离感的完美,截然不同,却奇异得更加真实,更加……动人。
“它……能活下来吗?”黎晚叙看着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猫,担忧地问。天气这么冷,又没处躲,还有野狗……
苏烬辞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被暮色笼罩的楼群。“不知道。”他回答得很诚实,“冬天对它们来说很难。我只能偶尔来看看,给点吃的。”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有些事,尽力而为,不问结果。”
黎晚叙怔住了。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刚刚平息下来的心湖,再次漾开涟漪。尽力而为,不问结果。这似乎是他一贯的行事准则。对学习,对这只小猫,甚至对……她那次递过去的、微不足道的求助?
小猫吃完了第二袋零食,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胆子也大了些。它绕着苏烬辞的脚边走了两圈,蹭了蹭他沾了雪的裤脚,然后仰起头,对着他“咪呜”叫了一声,像是在道谢。
苏烬辞低头看着它,眼神里有黎晚叙从未见过的柔和。他再次蹲下身,这次,伸出一根手指,极轻、极快地,在小猫湿漉漉的鼻尖上点了一下。
“走吧。找个暖和点的地方。”他说,声音很轻。
小猫又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转身,一溜烟地跑进了旁边另一个单元楼下的暖气管道井盖缝隙里,消失不见了。
苏烬辞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转向黎晚叙。“回去吧,天黑了。”
“嗯。”黎晚叙点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盆和拖把。锅铲还在刚才敲盆的地方,她走过去捡起来。不锈钢盆上被敲出一个浅浅的凹痕。
两人并肩往楼里走。谁也没说话,只有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刚才那紧张又奇异的一幕,像一场短暂的梦。
走到黎晚叙家单元门口,苏烬辞停下脚步。“明天除夕。”他说,语气陈述。
“嗯。除夕快乐。”黎晚叙说,仰头看他。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嗯。”苏烬辞点点头,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没有。“……注意安全。别再用锅铲敲盆了,很吵。”
黎晚叙愣了一下,随即脸腾地红了。他……他是在开玩笑?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苏烬辞已经转过身,走向隔壁的单元门。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很长。
“你也是!除夕快乐!”黎晚叙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
苏烬辞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朝后轻轻挥了挥,算作告别。然后,他推开单元门,走了进去。
黎晚叙站在门口,直到那扇门彻底关上,才慢慢转身,上楼。手里,不锈钢盆的凹痕触感分明。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又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她救了小猫。他也在。他们一起,在暮色降临的雪地里,为一个弱小的生命,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尽力而为,不问结果。”
她回味着他的话,推开家门。屋里的暖意和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叙叙,跑哪儿去了?这么冷的天,脸都冻红了。”妈妈从厨房探出头。
“哦,楼下……看到只小猫,喂了点东西。”黎晚叙含糊地回答,把盆和拖把放回原处,锅铲上的凹痕在灯光下很明显。
妈妈没再多问,招呼她准备吃饭。
黎晚叙洗了手,坐在餐桌前。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远处有零星的烟花升起,砰一声炸开,绽放出转瞬即逝的光彩。
她想起许未然发来的那张满是灰尘却笑容灿烂的照片,想起他约她明天一起放鞭炮。也想起刚才暮色中,苏烬辞蹲在雪地里,向那只惊恐的小猫伸出手时,眼中那抹罕见的温柔。
热闹的,安静的;明亮的,温柔的;近在咫尺的,和需要慢慢靠近的。
这个冬天,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年,似乎注定要与以往不同了。有什么东西,在寂静的雪夜和喧嚣的爆竹声里,悄然酝酿,破土生长。而她,正站在这一切的中心,感受着心跳的、真实的、属于青春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