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将世界包裹在一片洁净的寂静里。黎晚叙的生活也暂时被这种寂静填满。她按照计划预习功课，偶尔和许未然在手机上聊几句，听他兴奋地描述物理小组的进展，或者听他抱怨某个模型零件总是对不齐。许未然似乎真的进入了“许老师”的角色，有次甚至给她发来一道简化版的电路题，美其名曰“寒假小测”，被黎晚叙回以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笔记本的事情，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水面复归平静。但黎晚叙知道，有些东西沉入了水底，悄然改变着潭水的质地。她偶尔会想起便利店暖黄灯光下，苏烬辞说到“喂猫”时，眼中那几乎无法捕捉的柔软。也会想起他离开时那句平淡的“路上小心”。这些细微的碎片，拼凑出一个与她认知中略有不同的苏烬辞，不那么遥不可及，不那么冰冷完美，甚至……有一点点属于“人”的、笨拙的温度。

　　腊月二十四，小年。空气里开始飘散起若有若无的炮仗硝烟味和炖肉的香气。黎晚叙帮妈妈打扫完屋子，被支使着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一瓶 missing的料酒。

　　超市里人头攒动，弥漫着年货特有的混杂气味。黎晚叙挤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料酒，排队结账的队伍却长得令人绝望。她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目光掠过一排排货架，忽然，在卖文具和书籍的狭窄过道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清瘦挺拔的背影。

　　苏烬辞。

　　他正微微弯着腰，专注地看着货架下层。今天他穿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外套，衬得肤色更加冷白。手里拿着两本看起来差不多的软皮本子，似乎在比较。

　　黎晚叙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就在她踌躇时，苏烬辞似乎做出了决定，将其中一本放回货架，拿着另一本站起身，转过身——

　　目光恰好与她的撞个正着。

　　苏烬辞显然也愣了一下，脚步微顿。超市明亮的日光灯下，他的眼睛清澈见底，映出周围晃动的光影和人影。他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手里的本子，算是打过招呼。

　　黎晚叙连忙也挤出一个笑容，朝他挥了挥手里的料酒瓶。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黎晚叙不时用眼角余光瞥向文具区。苏烬辞没有离开，他又在旁边的货架前停留了片刻，拿起一盒黑色的水性笔看了看，然后放回，朝收银台这边走了过来。

　　他排在了她后面隔几个人的位置。两人之间隔着几个推着满满购物车的大妈，喧闹地讨论着哪家的带鱼更便宜。

　　黎晚叙忽然觉得手里的料酒瓶有点烫。她低下头，假装研究收银台旁边挂着的口香糖广告。心里却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咚咚地跳。他看见她了。他会过来吗？应该说点什么？超市里太吵了，好像不适合说话……

　　轮到她了。她慌忙把料酒放在传送带上，掏出手机付款。滴一声，支付成功。她拎起袋子，几乎是逃也似的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队伍。

　　“黎晚叙。”

　　清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黎晚叙脚步一顿，转过身。苏烬辞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了前面两个人，就站在她刚才位置的后方。他手里拿着那个选定的软皮本子和一支笔，静静地看着她。

　　“呃……好巧。”黎晚叙有些局促地笑了笑。

　　“嗯。”苏烬辞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料酒袋子上，“买年货？”

　　“帮妈妈跑个腿。”黎晚叙说，感觉脸颊有点热。超市的暖气开得太足了。“你呢？来买本子？”

　　“旧的用完了。”苏烬辞简单回答。他付了钱，从收银员手里接过小票和本子笔，装进一个随身带的帆布袋里，动作不疾不徐。

　　两人一起走出超市。室外的冷空气让人精神一振。天色已是黄昏，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在积雪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你……住这附近？”黎晚叙问，问完又觉得是废话。上次便利店不就在他家小区门口吗。

　　“前面。”苏烬辞抬手指了个方向，正是那个老家属院。“你呢？”

　　“我住枫林苑，就隔着两条街。”黎晚叙说。原来他们住得这么近，以前却从未遇见过。

　　“嗯。”苏烬辞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并肩走在覆着薄雪的人行道上，脚步声一轻一重，在傍晚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沉默再次降临，但不像以前那样空旷，也不像便利店那次带着刻意的静谧。这次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并肩同行，无需刻意寻找话题。

　　走过一个街口，黎晚叙看到路边花坛的积雪上，有一串小小的、梅花形的脚印，一直延伸到旁边的冬青丛里。

　　“看，小猫的脚印。”她指着那串脚印，轻声说。

　　苏烬辞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目光在那串脚印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黎晚叙似乎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好像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是那只三花。”苏烬辞忽然说。

　　“诶？”黎晚叙惊讶地转头看他。

　　“经常在附近出没。很亲人，但警惕性也高。”苏烬辞解释道，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喂过它几次。它右前爪的毛色有一小块是白色的，像穿了只小袜子。”

　　黎晚叙瞪大了眼睛。她没想到苏烬辞会对一只流浪猫观察得这么仔细，连爪子的毛色都记得。

　　“你还喂别的猫吗？”她忍不住问，想起他说“喂猫”时的神情。

　　“还有一只橘猫，很胖，不太爱动。一只小黑猫，胆子小，只敢远远看着。”苏烬辞说着，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目光扫过路边的灌木丛，仿佛在寻找那些熟悉的小身影。“天气冷，它们不好找吃的。”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黎晚叙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某个角落柔软地塌陷下去。

　　“你……每天都来喂吗？”

　　“有时间就来。”苏烬辞说，“放点猫粮和水。它们认得我的脚步声。”

　　“它们很幸运。”黎晚叙由衷地说。能被他这样安静而持续地关照着。

　　苏烬辞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走过一盏路灯下时，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清晰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安静。

　　快到枫林苑门口了。黎晚叙停下脚步。“我到了。”

　　苏烬辞也停下来，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嗯。”

　　“那……提前祝你新年快乐。”黎晚叙说，仰头看着他。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像是洒进了细碎的星光。

　　苏烬辞似乎怔了一下，随即，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柔和了一些：“新年快乐，黎晚叙。”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不是“你”，也不是“黎晚叙同学”，就是“黎晚叙”。三个字，从他清冽的嗓音里吐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的韵律感，轻轻敲在黎晚叙的心上。

　　“开学见。”她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飘。

　　“开学见。”苏烬辞重复道，然后朝她微微颔首，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深灰色的背影很快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和零星飘起的雪花中。

　　黎晚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转身走进小区。冷风吹在发烫的脸颊上，带来一阵清醒的凉意。手里料酒袋子的塑料提手，似乎还残留着超市的温热。

　　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满满的，又空空的。满满的是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充实感，空空的是一种隐约的、对下一次见面模糊的期待。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不是惊天动地的变化，而是像这冬日傍晚悄然飘落的雪，无声无息，却一点点覆盖了原有的地貌，呈现出全新的、柔软的轮廓。

　　那个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星辰，原来就在离她两条街的地方，会去便利店买热奶茶，会去超市选本子，会细心记得流浪猫爪子上的毛色，会用那样郑重的语气，对她说“新年快乐”。

　　这个世界，和她脚下的雪地一样，看似冰冷平整，底下却藏着无数生动而温暖的细节，等待着她去发现，去靠近。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带着料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少年身上的干净气息，快步走进了家门。窗内，是温暖的灯光和即将开始的年夜饭的香气。窗外，暮雪无声，长夜将至，但黎晚叙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真的，不那么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