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第一天,黎晚叙醒得很早。房间里还弥漫着暖气的干燥味道,窗外是灰白色的、冻住的天空。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浮现的,却是那本深蓝色笔记本扉页上,新旧两行墨迹交织的字句。
“渴望……”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这个词,和苏烬辞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可那笔迹,那略显凌乱、仿佛泄露了瞬间心绪的笔迹,又确凿无疑地属于他。
那个沉默、疏离、仿佛永远在另一个轨道运行的前桌,那个会在雨天递伞、会在她慌乱时冷静解围、会说“靠别人照亮的路走不长久”的苏烬辞,内心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寒冷和……期待吗?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笔记本此刻就躺在书桌抽屉里,像个滚烫的秘密,灼烧着她的思绪。怎么还给他?直接去他家?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又立刻被自己否决。太奇怪了。开学再还?还要等上将近一个月。而且,他会不会发现被人看过?尽管她只看了扉页,但做贼心虚的感觉挥之不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许未然发来的消息。
“起床没?懒虫!我们今天去科技馆踩点,你真不来?有热奶茶供应哦!【表情:勾引】”
后面还附了一张物理小组几个男生挤在早餐店门口、对着镜头做鬼脸的照片,许未然站在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举着个咬了一口的肉包子。
黎晚叙看着照片里许未然灿烂的笑脸,心里那点因苏烬辞而起的纷乱,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这才是她熟悉的、触手可及的日常。她打字回复:“起啦。你们去吧,我今天想在家整理下东西。奶茶记着,下次补上!”
“行!那说定了!回头给你看我们拍的‘机密资料’!【表情:酷】”
放下手机,黎晚叙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把笔记本的事搁置。她起身,开始整理书架和上学期用过的资料。期末试卷、笔记、草稿纸……她分门别类地归置。在整理数学笔记本时,她翻到了夹在里面的一张草稿纸——正是期中考试风波时,苏烬辞递给她的那张。上面的字迹早已熟悉,思路清晰简洁。
她看着那张纸,发了会儿呆,然后小心地把它抚平,夹进了一本不常用的硬壳本子里。连同那张纸一起被收起的,似乎还有当时那种慌乱、尴尬,以及一丝被帮助后的微妙心绪。
整理完书桌,已是中午。家里静悄悄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她热了剩饭,坐在餐桌前心不在焉地吃着。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预报说傍晚可能还有雪。
饭后,她犹豫再三,还是拉开了书桌抽屉。深蓝色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那里。她把它拿出来,放在桌面上。封皮是粗布的质地,摸上去有些粗糙的温暖感。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手机,点开了班级群。
同学们在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寒假计划,约着出去玩,分享着新发现的游戏或电视剧。苏烬辞的头像是一片纯黑,没有任何签名或动态,在热闹的刷屏中,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黎晚叙点开他的头像,进入私聊界面。聊天记录一片空白。他们从未私下聊过天。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删删改改,最终只发过去一句简单的话:
“苏烬辞,我是黎晚叙。你今天方便吗?有东西要还你。”
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没有“正在输入”的提示,也没有回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黎晚叙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提起。是不是太唐突了?他会不会觉得被打扰?也许他根本不用手机看班级群的消息?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收起手机时,屏幕亮了。
只有一个字,来自那个纯黑的头像。
“嗯。”
黎晚叙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打字:“是一个笔记本,蓝色的。我不小心捡到了。你在家吗?我……可以给你送过去。”发出去后,她又觉得不妥,补充道:“或者,你说个地方,我给你放那儿也行。”
这次,回复来得快了一些。
“三点。小区门口便利店。”
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的风格。没有疑问,没有客套,直接给出了时间和地点。
黎晚叙看着那行字,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更加紧张起来。“好。三点见。”
放下手机,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墙上的钟指向一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
她换下家居服,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在镜子前,她看着里面那个脸颊不知是因为暖气还是因为紧张而有些泛红的自己,用力拍了拍脸。只是还个东西而已,黎晚叙,别想太多。
两点四十,她揣着那个用干净牛皮纸袋仔细包好的笔记本,出了门。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冷意。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着,仿佛随时会压下来。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碾过路面上未化的冰碴,发出嘎吱的声响。
苏烬辞家所在的小区离她家不远,步行大约二十分钟。那是一片有些年头的单位家属院,楼房不高,外墙斑驳,但绿化很好,即使是冬天,也能看见常青的松柏。
黎晚叙走到小区门口那家小小的便利店时,差五分钟三点。便利店亮着暖黄色的灯光,玻璃门上蒙着一层雾气。她推门进去,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店里很暖和,弥漫着关东煮和烤肠的香味。收银台后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奶奶。货架间空无一人。
苏烬辞还没来。
黎晚叙走到靠窗的立食区,那里有一排高脚凳。她把牛皮纸袋放在旁边的凳子上,自己坐下,假装看向窗外。玻璃上的雾气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只有模糊的光影和移动的人形。
风铃又响了一声。
黎晚叙下意识地转头。
苏烬辞推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看起来不算很厚的黑色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黑色的头发似乎比在学校时稍微长了一点,柔软地搭在额前。他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书店logo的纸袋,看起来沉甸甸的。
他的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很快落在窗边的黎晚叙身上。他朝她微微颔首,然后走到收银台,对老奶奶说了句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买了两瓶热饮——是那种很普通的、用塑料杯封着口的瓶装奶茶。
他拿着两杯奶茶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到黎晚叙面前的桌面上,自己拿着另一杯,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他们经常这样相约在便利店。
“给。”他把奶茶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声音隔着羽绒服的领子,有些闷,但很清晰。
“……谢谢。”黎晚叙有些局促地接过。温热的触感透过塑料杯传到手心。她没想到他会买这个。
苏烬辞将自己那杯奶茶放在桌上,没有立刻喝。他摘下一边的耳机线——黎晚叙这才注意到他一直戴着耳机,线的另一端隐没在羽绒服口袋里。他看向她,目光平静,等着她开口。
黎晚叙连忙从旁边凳子上拿起牛皮纸袋,双手递过去。“这个……昨天大扫除,掉在你椅子下面了。我怕你有用,就……”她解释着,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苏烬辞接过纸袋,手指修长干净。他没有拆开,只是低头看了看,然后抬起眼,看向黎晚叙:“谢谢。”
“不、不客气。”黎晚叙低下头,捧着温热的奶茶,感觉脸颊更烫了。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气息,混合着外面带来的淡淡寒气。
沉默蔓延开来,但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静谧。窗外的风声、便利店冰箱低沉的运行声、老奶奶轻微的鼾声,都成了背景音。
“你……”黎晚叙鼓起勇气,打破沉默,“去买书了?”她指了指他放在脚边的书店纸袋。
“嗯。”苏烬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几本旧书。”
又是短暂的沉默。
“期末考得还好?”苏烬辞忽然问。他问得很自然,就像普通同学之间的寒暄,但黎晚叙知道,这对他而言,可能已经是难得的主动交谈了。
“还行。数学最后一道大题,用了你以前提过的一种思路,虽然没做全,但得了不少步骤分。”黎晚叙老实回答,说到这个,她的语气自然了些,“还是要谢谢你。”
苏烬辞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不值一提。他拿起奶茶,喝了一口。热气氤氲,模糊了他低垂的眉眼。
“许未然,”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街道上,声音很轻,“他物理很好。”
黎晚叙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许未然,而且是用这种……平和的,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的语气。
“嗯,他参加了物理兴趣小组,好像挺投入的。”黎晚叙说,小心地观察着他的侧脸。
苏烬辞“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他侧脸的线条在便利店暖黄的光线下,显得没有那么冷硬,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黎晚叙看着他安静的侧影,脑海里又闪过笔记本上那句“渴望……一瞥的微光”。她忽然觉得,此刻坐在她旁边,喝着普通瓶装奶茶,会问她考试,会平静提到许未然的苏烬辞,似乎比学校里那个永远完美、永远遥远的“年级第一”,要真实得多,也……近得多。
“那个……”她听见自己轻声问,问题脱口而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你寒假……有什么打算?”
苏烬辞转回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是深褐色的,很清澈,也很深,像能把人吸进去。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斟酌要不要回答。
“看书。”半晌,他才吐出两个字,然后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喂猫。”
喂猫?黎晚叙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烬辞似乎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惊讶,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小,转瞬即逝,快得让黎晚叙怀疑是错觉。“家里,有猫。”他解释,语气依旧平淡,但黎晚叙却莫名觉得,他说到“猫”的时候,眼神似乎柔软了极其微弱的一丝。
这个发现让黎晚叙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原来,他也会喂猫。那个写着重如千钧字句的少年,那个在雨中说自己“只是在找路”的少年,私底下,会温柔地照顾小动物。
“真好。”黎晚叙由衷地说,脸上露出笑容,“我很喜欢猫,可惜家里不让养。”
苏烬辞看着她脸上自然流露的笑容,目光停顿了两秒,然后移开,又喝了一口奶茶。“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手里渐渐变温的奶茶。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开始有细小的雪粒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下雪了。”苏烬辞说。
“嗯。”黎晚叙看向窗外,雪粒很快变成了轻盈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我该回去了。”苏烬辞拿起脚边的书店纸袋和那个牛皮纸袋,站起身。他把没喝完的奶茶杯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利落。
黎晚叙也连忙站起来。“那……开学见。”
苏烬辞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路上小心。”他说,然后推门走了出去,风铃在他身后清脆作响。
黎晚叙站在原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很快融入门外飞舞的雪花中,消失在灰蒙蒙的街角。手里,那杯奶茶还剩下一小半,温度正好。
她慢慢喝完最后一口奶茶,将杯子扔掉,也推门走进了雪中。冷风立刻包裹了她,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暖意,并不炽热,却足够驱散冬日的寒意。
苏烬辞没有问她是否看了笔记本的内容,她也没有提。那个秘密,似乎被心照不宣地封存在了那个牛皮纸袋里,连同他说的“喂猫”,和他那句“路上小心”,一起成为了这个寒冷冬日午后,一个短暂却清晰的印记。
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积起一层薄薄的白。黎晚叙踩在雪地上,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忽然觉得,这个寒假,也许不会像想象中那么漫长和平淡了。
那颗遥远的星辰,似乎在不经意间,向她所在的轨道,投来了一束极其微弱、却真实可感的、温暖的微光。而她,在茫茫雪夜中,也仿佛看到了自己前路上,一点点清晰起来的、属于她自己的、坚定向前的足迹。